張愛玲的小說對我總有劇場感,那些畫面是如此鮮活,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餵養我們的是同一種東西,那個叫做「寂寞」,我們躲進家中大人的夢酣氣中,如站在陽光曬不到的地方,看著那些光什麼時候會蔓延過來,驚醒這一切現實。
我們家是個充滿長輩的家族,我還小時就嗅著回憶的氣味長大,讀著外公書櫃裡的書,就松鼠啃果子,有沒吸收進去不知道,但回憶都隨著五感進入我體內。
夏天屋角暗影中總有樟木箱的味道、陽台上亂無章法但各自茂盛的盆栽,舊屋後的老樹,老式建築一到夏天,四周花果氣味四處圍繞,又不禁曬地自行腐敗在濕土裡,嗅覺跟記憶一樣沉沉的。看著長輩們收集的書報雜誌堆放角落,風扇一轉,紙張的陳年味飛竄過來,風扇轉頭,它又塵埃落地似地等著下一次的被喚起。
有時午覺醒得早,客廳那頭傳來長輩們的細細碎語,聽得出皺眉的語氣,不到岸的語句細細碎碎,有時蹲坐在一旁邊吃點心觀看,遠看像有字句飄忽在空中,如棉絮,誰也沒真正接收到,然後夏天的黃昏很快就來了,外面的小孩這時才出現奔跑聲,賣冰小販走了,一切又回歸於亟欲躁動的平靜。
是的,陪我長大的是「歲月」,而留下記憶的都是夏天,夏天所有的氣味都撲將出來,爭先恐後地讓你辨識他們,陽光一照,老舊木屋裡盡是強烈反差的光影,我站在陽光曬不到的地方,看著那些光什麼時候會蔓延過來,所以我不喜歡夏天,它硬生生地吵醒老人們的冬眠,有點殘酷地火辣出對比來,適才的那些看似「平靜」(或是死寂)的東西呢?都被豔陽打擾了,彷彿不識大體的傲慢青春。
因此我第一次滑溜到張愛玲與蕭紅的小說世界中,並無障礙,張愛玲對冬、夏的描寫突出,人隨著氣溫,心情似也跟著熱脹冷縮,夏天果子濃稠膩人包裹著曖昧的心情、冬天寒氣入骨地只求暖酣一宿,她的文字世界也彷彿沒有真正離開他吸鴉片父親的老宅院,人們在陳腐氣裡醉生,她有時仍像孩子晶透的眼神,如不了世事的冷淡觀望,骨子裡卻透著那些故事就要一把抓住她的不放的恐懼,感覺是那老宅子催促她的動筆,再不寫,那些收在儲藏室的回憶就吞噬了她似的。
或許因為如此,她筆下的女人是警覺的,化為各種角色,「藏身」於歲月無法馬上察覺的細縫中,我每每都跟她一起在那些喧嘩的豔陽下打冷顫,時間的巨人過去了嗎?還是他又回眸了?
她的小說對我總有劇場感,那些畫面是如此鮮活,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餵養我們的是同一種東西,那叫做「寂寞」,家裡的人都睡到酣了,我們活進他們的夢裡晃遊。
而蕭紅,她文字的畫面夏天極了,連眼淚都被蒸發乾了的夏日,是最考驗貧困人的季節,氣溫讓她描寫的城鎮成為一個密室,天光照得無處可躲,如同梵谷的畫,氣溫與日幕直逼而來,天就這樣壓在你頭頂上,你只能低頭、再低頭、駝腰、再駝腰,跟腳下旱地一樣低,才能躲進自己的影子裡,跟張愛玲的屋影幢幢是不同的,人如牛馬的際遇,才回過神,陽光又催促你了,沒有黑夜的倖存者啊,她筆下,寫煉獄也可以寫得這樣美,像早期好萊塢的默語片,我們看著那一景一物,生命的鎖鍊不知為何就在那黑白的晃影中擺盪,感到了鉛石拉扯的重量。
我這輩子都在觀影啊,在影子裡看著光,看生之淒闊,寫心的剪影,我仿若生在戲院,電影的溫度剛好夠冷,字墨的濃度剛好夠清,讓我內心的永恆之夏不敢再步步進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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