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之戀〉裡,烽燹四起的香港成全了白流蘇的婚戀,無獨有偶,身處新、舊中國轟然交替的時代,紛擾的亂世、不可理喻的現實,似乎也在冥冥中成全了張愛玲的文學風景。雖有言國家不幸書家幸,張愛玲遺世獨立的丰姿畢竟屬百年僅見──套句小說中的警言:「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
儘管張愛玲斯人芳魂已杳將近廿載,她的爭議性與神秘性卻始終有增無減──無論是作家生平或作品的持續改編,還是《小團圓》、《少帥》等諸遺作的刊行問世,在在顯示出海派作家歷久彌新的文字魅力,絕非一時一地所能設限。
她的作品既獲奉為學院經典,同時又能深入普羅、遊走於雅俗邊界,在華文世界可謂受到全面性的肯定;時迄於今,「張愛玲」三個字更儼然蛻變為時尚消費的符碼,標誌著昔日的十里洋場,一個歌舞昇平的年代。多數人談到張愛玲,腦海最先浮出的還是她那一篇篇傳諸後世的「海上傳奇」──彷彿極盡奇技淫巧,以工筆縫繡出一幅幅獨具匠心的花緞織錦,穿刺人性本質、拆解角色內在的心理狀態,繼而體現了文明的浮華,以及都會生活的精緻與頹靡……讀者掩卷沉思之際,依然能感知那字裏行間蒼涼有味的餘韻,而這不啻是寫作者最為人所稱道之處。
古物與新品:踵事增華的文學風景
CFP漢華易美
分享誠如眾所周知,傳統社會的男女關係、中落的家道景況以及親戚間盤根錯節的愛恨轇轕,素來是張愛玲創作的靈感來源;而吸鴉片煙的父親和放洋留學的母親──這組前朝遺少/時代新女性的形象──更隱然在她心底形成一股參差對照,落實為生命中無可替代的底色。無論是驚動鴛鴦蝴蝶派領頭人物周瘦鵑的〈沉香屑〉系列,或者受評論家傅雷譽為「文壇最美收穫」的〈金鎖記〉,不僅風靡了40年代上海淪陷區的讀者,即或後來遠走美國,張愛玲小說所投映出來的華麗與蒼涼並現的美學更宛若孤島星光,持續在港、台等地返照出經久不衰的閱讀熱潮。
昔時張愛玲在《惘然記》的序言中,曾經戲稱自己那些幾經盜印出版的舊作為「古物出土」;時移事往,她竟或料想不到百年之後,在有心人士的奔走之下,許多原本散佚於報刊雜誌的篇章、甚或其生前始終未有出版定論的手稿,都將如七寶樓台重新收攏,徐徐鋪展於讀者眼前。
張愛玲故去後,其遺作、傳記以及各種學術論文集紛紛面世,可以想見這則「海上傳奇」歷久彌新的魅力! 郭惠儀/CTPphoto
分享繼圖文參差、聚焦描述家族掌故的《對照記》之後,作家故去方才陸續付梓的《沉香》、《同學少年都不賤》、《重訪邊城》諸作則廣泛搜羅前此未曾結集出版的散文、小說乃至於插畫內容,算是填補了書迷心中的空憾;而期間為搶搭李安電影颳起的旋風,出版社更將原收錄於《惘然記》中的小說〈色.戒〉抽出,連同作家的同名手稿等資料輯印成限量版的《色戒》,同樣引發另一波搶購熱潮。
至於廣受各界企盼的《少帥》以及張愛玲生平三部曲──《雷峰塔》、《易經》和《小團圓》──誠然令讀者廣開了眼界,前者著墨於張學良將軍其人其事,儘管屬未竟之作,由現存篇章中已不難感受到肅殺的時代氛圍以及惘惘的威脅;後者或可視為張愛玲試圖打入英美文學市場的嘗試,《雷峰塔》、《易經》均先以英文寫就,後才迻譯為中文出版。其中,《小團圓》一書尤因涉及較多個人隱私,相關角色幾可於現世裡頭對號入座,因此在決定出版與否之際,曾經引發了正反雙方的論戰聲音。
復刻張愛玲:創作者的嘉年華會
張愛玲膾炙人口的〈金鎖記〉、〈傾城之戀〉等,均於常德公寓中完成。 郭惠儀/CTPphoto
分享仔細推敲起來,不獨張愛玲本人的作品具有迴旋、衍生的敘事傾向,其筆下的人物同樣啟蒙了不少後進之士──他們紛紛借用張愛玲創造出來的經典角色,變奏出全新的故事情節,好比香港作家黃碧雲的〈雙城月〉重新位移了〈金鎖記〉的家庭關係,曹七巧的瘋婦形象在裡頭有了更淋漓盡致的發揮;中研院院士李歐梵早先推出的《范柳原懺情錄》以男主角觀點細數已成追憶的「傾城之戀」,臨老傷情或懺情的手筆不乏自度度人的意味;而在另一廂,中國作家于青的《香港的白流蘇》則反寫了〈傾城之戀〉中看似圓滿的結局──這對璧人曾經因著戰亂而結合,可是十年八年之後,才子佳人終究難逃柴米油鹽的磨耗,男方暗地裡另結新歡,女方則在失婚後發憤圖強,成了叱吒香港的商場女強人。
尤有甚者,張愛玲曾自言是小報的忠實讀者,證諸流行音樂、電影等休閒娛樂領域,作家生平及其作品果然受到普遍的青睞,逐漸躍居為兩岸三地文化工業的核心題材之一:從香港的許鞍華、關錦鵬到台灣的李安,從京味十足的舞台劇到聲光化電俱佳的電視影集,幾經改編與重製的成果屢屢充滿新意,無一不風靡了整個華人世界……回到張愛玲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座城市──上海與香港,她筆下風華豔射的十里洋場和東方之珠,殖民地迷魅每每和詩禮傳統共陳、現代性與腐朽性同在,在新/舊、聖/俗的交互雜糅調和中,不僅為大時代底下鄙俗尖巧的小人物留下模印,也終於成就了一個都會裏另類的民間世界。
長江公寓是張愛玲離開上海前的最後一處住所。 攝影/謝光輝CTPphoto
分享猶記當年《傳奇》再版自序中,張愛玲曾如此寫道:「以前我一直這樣想著:等我的書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個報攤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歡的藍綠的封面給報攤子上開一扇夜藍的小窗戶,人們可以在視窗看月亮,看熱鬧。」如今,斯人悄逝於異國,然則環繞她而生的「張學」、「張派」等美學體系卻仍舊如火如荼地進行──無論箇中評價如何變動,果真還是印證了她所言,當後世的讀者群從那扇夜藍窗子口「張看」出去,遠近高低,各人總能迴望殊異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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