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颱風天讀李維菁的。封面是藝術家陳慧嶠2012年的裝置作品《雲端》,十二座桃紅沙發圍繞密織了銀蔥線的鋪棉圓桌,拍攝角度,使針線的邊陲像被那強烈的粉色扯開似的。而周遭風雨穢亂。想起曾聽過一句話,像極整個世界對女孩——女人的寓言:「妳知道嗎?妳最甜美的地方,就是妳永遠不會再甜美了。」就在這終於甜蜜的、甜蜜的生活中。
不甜蜜的:生活
Q:書名《生活是甜蜜》,「甜蜜」這個詞彙在書中總共出現三次,都是錦文和李翊戀愛的時候,形容錦文的幸福感,但整本書描寫的生活是悲哀的,為什麼取這個書名?
A:其實書的內容並不甜蜜,從頭到尾都跟甜蜜沒什麼關係,但如果我寫得夠誠懇,可能讀者看完之後會嘆一口氣說:「啊,畢竟是甜蜜的呀。」是這樣一聲小小的嘆息。想到這個題目後,便想到1960年費里尼的電影《甜蜜的生活》,那部電影描述一個二流作家,看到當時羅馬上流社會、文化菁英光怪陸離的現象,對他人生造成一些影響,剛好很合我的心情,跟錦文李翊戀愛的部分沒什麼關係。
Q:怎麼定義甜蜜?
A:甜蜜的意義,比較接近「惘然」、「嘆息」。
Q:有一本書《愛人,同志》(Significant Others),那本書說兩個藝術家一起生活是困難的,男性藝術家的成就背後常有另一個女性藝術家的犧牲和付出。我們期許「愛人」可以成為同志,但「愛人」未必能身兼「同志」。《生活是甜蜜》寫藝術家跟藝術家身邊的女人群像,這樣的關係有什麼特質、現象?
A:不只是藝術家,父兄家長制的社會都是這樣的。藝術史會記得的是藝術家本人,但更多的是藝術行政、策展人,他們多數對藝術抱有情感或幻想,朝著那閃閃發亮、曖昧光芒過去,跟創作者一樣,只是走進光的方式不同。很自然地,有些人會變成藝術家的妻子或女朋友,藝術交換的感情、渴望融合的強度跟愛情類似,所以容易混在一起,但最終牽涉到的仍是自我實踐的掙扎。
妳也寫作,所以妳一定知道,誰會一直寫下去,未必是才華,而是某種人格特質,自我實踐的欲望特別強。如果藝術家的伴侶自我實踐的欲望也很強,通常會發生衝突。錦文自己不知道,但她自我實踐的欲望大過她扮演支持者的欲望。
另外,書中寫到的感情未必是一般人眼裡的愛情,不是兩情相悅、天長地久、甜甜蜜蜜的,他們可能只是牽連、只是放不下,從頭到尾沒有談過戀愛,在我眼中這是比較真實的。
Q:閱讀時印象很深的是,錦文說李翊「一定是個醒目的藝術家,但他不可能成為真正好的藝術家」,因為他的內心缺乏哀傷平靜的素質。
A:創作者某些成分是很接近的,我開始寫小說後,慶幸以前在藝術界待過一段時間,知道創作者對成就感的不安、焦慮、寂寞,和因為寂寞做的蠢事。後來在文學圈碰到同樣事情就有心理準備,不至受太多影響。
藝術家跟作家的氣味不太一樣,我有個朋友說,她覺得藝術家的動物性很強,而好的作家比較通透。但不管是動物性、獸性很強,或靈透、通透,最後都要有一塊是屬於你自己,很哀傷沉靜的東西。
「戀女」與「厭女」
Q:《生活是甜蜜》聚焦都會女性、異性戀女性的內心世界,閱讀時覺得敘事者既戀女又厭女,「厭女」來自於洞徹女性受到父權文化的影響,對這樣的權力、環境的厭惡。書裡描寫兩種女性,一是錦文、米亞、迪妮這類現實女性,一是美少女戰士、林明美、貝露莎這類動漫女性,希望她們拯救世界。現實女性身陷父權遊戲,又期盼卡通神話的女性改變現實,能不能談談這個部分?
A:女人長久以來受到父權的影響,也成為父權的幫兇,這本書的核心是「反厭女」。我寫的是九○年代台灣社會的情況,大量置入九○年代的文化符號,包括音樂、時尚、當代藝術,古小兔、林明美都是日本動漫的少女符號,她們纖細、脆弱,又強而有力,這反映出我對父權社會下女人的想法。父兄希望女人純真脆弱,但她們強而有力,在危急時默默為世界做很多事情,挽救被男人用理性、制度建立的社會,拯救完又不居功,躲在男人期望的柔弱形象下。書裡也寫到靡靡之音,那些被知識分子看不起的歌手。
Q:書裡寫了王菲和惠妮休斯頓,為什麼選王菲和惠妮休斯頓?
A:因為我有個朋友是王菲的粉絲。至於惠妮休斯頓,我小時候很喜歡惠妮休斯頓的歌,去KTV常唱,她也是為幻象所苦的女人。我覺得喜歡文學、藝術的人都有為發著亮光的幻象執著的傾向。
Q:女主角寫藝術評論、從事藝術行政,您當過將近十年的藝術新聞記者,這是否有關聯?
A:一般人都以為我是因為當那幾年記者才寫這樣的題材,事實上不是,我在當記者時完全不想管藝術界的事。二十幾歲的女生要適應職場是很辛苦的,更何況是媒體的職場,當時我很不適應職場,雖然做得很認真,但一下班就立刻關電腦不管那些事。反而是離開後,自己高興而去寫,變得比較冷靜,也終於可以對它們有一點感情。
Q:您自己與小說女主角的關係?
A:很多人問錦文是不是我,我和錦文沒那麼像,要說像的地方,是創作欲,原以為可以認分、順從社會要妳做的角色,朝社會認為女生該有的樣貌去努力。逐漸才知道,原來我想要當我自己,我希望被愛的方式,是以我原有的樣子愛我,而不是受歡迎、可愛的女人該有的樣子。這件事長期困擾我。
我不是學文學的,文學對我是很遙遠的事情,我也有創作欲,但會害怕,覺得忍一忍就過去了。曾經壓抑不去寫,但自我實踐的欲望強,顯然沒有成功,延遲地跑出來,反而更為兇惡猛烈。
書寫的時間
Q:您曾說如果有一天不再發表,也會一直寫下去?
A:我不是因為發表而創作的,可我是普通人,發表被喜歡當然開心,而且感謝、意外,別人沒有義務要喜歡我。但我在寫的時候心裡沒有他人,就是我跟我自己,頂多還有上帝,我覺得這是比較正常的態度。可能我比較晚才寫,這方面的干擾也少,自己想清楚了。
他人對我的創作的期待,一開始會覺得不太舒服,我一直都不是能回應別人期待的人,這顯然是我要克服的問題。既然出來就是要溝通,要誠懇面對。我看過一些創作的朋友,創作過程很擔心別人的看法,和他人溝通時又太自我,我就會笑他們精神分裂。
這本書的命題、敘事腔調、處理文字的方式和前兩本不太一樣,如果我心裡有別人的看法,就無法寫這樣不討好的形式了,它的題材是小眾裡的小眾,內容也可能惹毛男人。我可以寫得很狗血,但我刻意避免,結構上有所不對稱,裁切的不整齊,有些角色出來後就消失了。我一直跟出版社道歉,說如果這本書不行的話對不起,但我還是想這樣做。
Q:小說人物對時間、時代氛圍敏感、富有自覺,但時代大事、環境背景又一筆帶過,例如金融海嘯。
A:如果寫太多時代背景,節奏感會不對,我不喜歡呈現說明性的資料,把九O年代的大小事都放進去。我選擇節制,只是把那個時代的氣味、顏色、亮感呈現出來,讓人聞到氣息卻說不出具體事相的那些東西。這個部分我想了三四個月,思考要不要留這樣的背景,如果留了就是另一種寫法。這是比實際寫作更辛苦、困難之處。
Q:臉書上您說寫這本小說「像是沉靜地在水裡一樣生活,折射地從水裡看他人的生活,也折射地看自己正在創造的小世界」,受訪時也說寫完這本書才覺得青春過完了。寫作這本小說的時間感?是對青春的整理、告別、紀念嗎?
A:嚴格說來,是「我準備好要老了」,未必是青春要走了。
寫評論可以用電腦,但創作必須用紙筆,我是用筆記本寫的,寫完再用電腦謄,打進電腦時難免會想動它,微調是可以的,經驗告訴我要忍住大修的衝動,放了一週想改再改。
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每天下午帶著筆記本跟書、帶手機聽音樂到我家附近的丹堤,也不是文青咖啡館,我喜歡它什麼都沒有的樣子。每天坐在那邊寫,咖啡廳裡的人也差不多,每桌的人都戴著耳機、看自己的書或對窗外發呆,真像沉在水裡。我寫的時候,有時撞牆有時很感動,但這只是發生在我身體裡面,微不足道、僅對我有意義的小事,有一天莫名其妙就寫完了,世界好像也沒什麼變化。
楊婕
一九九○年生,魯蛇建築師,有巢氏。曾以若干違章建物獲文學獎、占據報刊版面。有散文集《房間》(麥田,201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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