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卷播送,黑白影像雖然看起來有些模糊,但每個人的笑臉仍是讓當下的歡愉氣氛被如實地記錄。
這是一場生日宴會,父親站在中央接受祝福,母親則在一旁溫煦地笑著。而後畫面在母親轉身那一刻中斷,影像在尋回色彩的同時,僅剩下父親坐在籐椅上,面色悲悽地不發一語。
「媽媽過世後,爸爸很堅持一定要用土葬,因為那樣會讓他感覺媽媽還在…。那幾年他幾乎每個月都去掃墓,跟媽媽說話。」若是以旁人的眼光來看,一定會認為吳汰紝有一對極為相愛的父母,可是在她的記憶中,母親的這段婚姻,有著許多的隱忍和委屈。
「母親甚至對我說過,可以的話,女人最好永遠都不要結婚。」那話語裡夾藏的怨懟,即使當時才國中的吳汰紝還不甚瞭解,卻也在潛移默化之下,承繼了那些負面思惟,對父親有著許多的不諒解,不斷地與他爆發衝突。
母親的味道,跑了出來
當吳汰紝開始藉由紀錄片來整理失去母親的傷痛時,她才漸漸發現,自己跟家庭之間,似乎存在極大的距離。
吳汰紝說,身為裁縫師的母親,對衣著品味總是很有一套自己的見解。她一直很希望女兒成為一個氣質優雅的女孩,而這些期待常常轉化成為一件件的衣物,靜靜悄悄地出現在吳汰紝的衣櫃之中。「但我對穿著也很有自己的主見,總是不穿她買的衣服。」
並不是要故意與母親唱反調,而是母親買的衣物總是具有蕾絲滾邊的夢幻氣息,實在不符合那時候學生流行的品味。「以前流行的是所謂的『破褲裝』,我有幾件牛仔褲都因為這樣而顯得破破爛爛的,母親受不了,會偷偷把那些衣服藏起來,不讓我穿出去。」
一個藏,一個刻意忽略,即使母親偶爾不經意地提起,吳汰紝也是以沉默來回應她的期待。
「其實,我並不討厭媽媽的穿著。」談了戀愛之後,她開始注重自己的打扮,而當她想要做「女性化」的妝扮時,母親的穿衣風格會瞬間躍入腦海。「現在回想
起來,會覺得她只是不曉得那時候的我喜歡什麼。」自己雖然不會打扮,但也追求隨性舒適,而母親卻仍舊把她當做小孩子來對待,距離也就因此產生。
母親離世後,吳汰紝曾經去整理她的衣櫥。塵封已久的櫃門被打開時,因久未得到陽光的曝曬,一股濃烈的潮濕霉味鋪天蓋地而來,幾乎快掩蓋掉母親原本遺留在衣服上面的香氣。
這樣的氣味,深深刻印在吳汰紝的腦海裡。如果說,母親遺留下來的衣物,是她與母親品味相似的證明,那麼,附著在衣物上的潮濕霉味,則代表母親與她,未曾好好去理解彼此的遺憾。
離開了,才發現
於是,那些曾經有過的糾結,透過內心的覺察,逐漸露出了解鎖的繩頭。吳汰紝學著將自我抽離,去瞭解父母的婚姻;亦透過課程的學習,檢視自我與他人的連結。她自問,究竟有沒有一種可能,可以讓自己擁有長久且美好的親密關係?
「最後我得到的答案是,那就結婚吧。」母親心中最深的懊悔,竟是她最終獲得的結論。吳汰紝明白,這並不代表自己與母親的想法並不一致,而是當初母親不懂得如何去表達,因此得不到想要的結果。
「媽媽其實是很典型的傳統女性,她把家人照顧得太好,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在家庭上面。」扛起了過多的責任,讓家人習慣她的勞心付出,「當她離開時,我們才發現自己什麼也不會。」吳汰紝說,開始打理自己的生活後,才猛然發覺,自己現在的模樣,不就是母親當年所期盼的嗎?「其實她想教我的,跟我想的是一樣的。」
經過層層的抽絲剝繭,吳汰紝看見了夫妻相處間的難題,並明白自己所應該要做的,不是將那些負面思緒承繼下來,而是將親子關係與上一代的恩怨劃分。
「我爸爸是很好的爸爸,或許他和媽媽的關係有些觸礁,但那是他們的問題。」
在紀錄片裡,梳理、恍悟、釋懷
「我很希望媽媽能跟我一起看我拍的電影。」理解和體諒父母的關係後,吳汰紝重新藉由一個較廣泛的「家」,一環一環地去整理、鋪排自我與他人的關係。她發現,自己所「喜歡」的對象,未必最「適合」自己。事實上,很多人在進入婚姻關係時,往往選擇的是自己喜歡的,卻不知道適不適合。「我們必須想辦法成為適合,但不是要去努力忍耐,或是相信有了孩子後一切就會好轉。」夫妻之所以會有埋怨,認為自己被忽略,有一部分的原因是自己在婚後沒有持續吸引對方。「反過來說,也許你不見得喜歡對方,但你知道對方適合你,那你要做的,就是努力喜歡對方,讓彼此變得更適合。」
用這樣的想法回歸到父母的婚姻,吳汰紝發現,造成母親在婚姻中如此痛苦的原因,就是過於犧牲忍讓。
「其實他們兩個人的個性是互補的,但是他們沒有溝通,所以產生了隔閡,距離也就愈拉愈遠。」父親的個性較為開放,會想要去拚搏事業,闖出一片天空,但對追求穩定的母親來說,這樣的賭注是一場冒險。「但媽媽因為愛著爸爸,所以選擇忍耐,爸爸也因為愛著媽媽,所以也選擇了退讓。」委屈自己的結果,就是造成雙方都痛苦,讓永遠的別離變成了關係的最終結局。
記憶的膠卷叩叩叩地轉動播放著,一幕幕畫面,帶著吳汰紝走進一個無聲而真實的世界,那些過往的怨懟和衝突,在將思緒梳理之後,成了理解與釋然,盪在笑容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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