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後,我曾在儲藏室櫥櫃深處,翻出一袋折疊齊整的衣物。拆開一看,竟是一件件繡著學號、年級槓,以及我或姐姐名字的學生服。
我一一攤開它們,攤開歲月的折痕。不同於擱在櫥櫃裏,久了分辨不出主人的其他舊衣,學生服上繡著的名字,猶如時光的線索,是往日明確存在,毋庸置疑的憑證。
姐姐和我的學號,都是鄰家阿婆繡的。阿婆住在附近巷弄內的矮房子裏。每逢開學季,一袋袋學生服堆成小山,阿婆埋首衣堆,在針車咑咑咑咑啟動歇止間,一筆一劃、一字一句,熟練繡著一件又一件。
阿婆識字不多,靠著多年累積的經驗,卻能繡出一手好字。不同於現在電腦繡字死板制式的字跡,早期繡學號的功夫,是一項以布為紙,以針題字的藝術。繡出來的字跡,反映著駕馭針車者的個性、心境。字跡美醜、字體大小、布局、間隙,也顯示出繡者的功力。
小學時,穿著剛繡好名字的制服到學校,同學們最愛七嘴八舌,互相比較。胸膛前的名號若寫得瀟灑秀逸,能使平凡無奇的制服,變得脫俗出眾。所謂人如其名,名字繡得漂亮,猶如胸前增添美麗的紋飾,讓人有種昂然莫名的自信和優越,抬起胸膛,將腰桿挺得更直。若是誰的名字繡得難看,呆拙潦草、大小不一,眾人便哄哄鬧鬧嘲弄:你自己繡的喔?還是繡的人在打瞌睡?
由阿婆繡出的名字端正漂亮,橫豎撇捺,針針線線密實遒勁。和別人比襯時,最是成竹在胸,洋洋得意。幾經比對,繡得特別好看的名字,盡皆出自阿婆的手筆。
我曾好奇觀察她的動作,整理出衣領袖子的角度,在制服口袋上緣壓下穿線針頭,針車咑咑咑咑啟動,只見她的手輕輕拉著衣緣,順著字形微微滑移挪動。上左下右,撇豎橫鉤,沒有一絲遲疑,也不曾顫抖停頓,落針送線之間,以經驗巧勁挪遞抽移布面,運針如筆,在咑咑咑三連拍,交錯著咑咑咑咑四連拍的節奏裏,繡出孩子們穿上之後的滿意笑容。
阿婆也有子女,長大離家後,各自成家了。她獨居在老房子裏,一年到頭忙開學前後這段日子。有人問她,技術這麼好,怎麼不傳承功夫絕活,讓下一代接手?母親感歎地說,天下父母心,阿婆的意思,就做到她不能做為止。現實問題,年輕人學這行,光靠為人繡學號,如何能過活養家?
考上高中時,母親陪我拿制服去繡學號。阿婆笑著看我,誇讚母親能幹、好命,女兒會讀書,轉眼讀高中了。那是我最後一次繡學號,最後一次見到她。
看著陳年制服上的名字,繡線字跡依舊娟秀鮮活。阿婆的手藝,留存在我和姐姐的學生服上,留存在母親生前細細收納的家庭史料庫裏。如阿婆這樣運針題字的老技藝,在電腦繡字日漸取而代之後,已是很希罕的絕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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