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德聖導演的「海角七號」引發一波觀影潮,有人看得熱淚盈眶,大喊「台灣電影起來了。」這個電影故事,出自魏德聖一個關於七封六十年前的信寄到一個舊地址的構想,在片尾才揭露,日本老人去世後,女兒從衣櫥的木盒發現這疊信,於是決意寄出去。信裡頭,是一個老人埋藏六十年的相思祕密。沒想到,台灣電影沉寂多年,卻是給一個「衣櫥裡的秘密」燃起希望。
權將電影故事當個楔子,讓我們進入那個老人女兒的軀體,當她─噢,就說是你發現死去父親如此龐大的相思,隱藏多年未曾揭露的祕密;心意猶豫間,你會做何選擇?
第一種,寄出去。不管地址是否已變更、收信人是否還活著。你想,讓收信人瞭解父親當年相思的心意,替代父親尋求告解、寬恕、懺悔或者補償,其實也沒有人說得上來,你到底為了什麼。也不曉得,收信的家庭會不會因而捲起一場熱帶風暴。
第二種,就是不寄出去,卻是心理諮商實務裡,當事者最常做出的選擇。畢竟,寫信的人已經離去,無從知道他的心意——生前他若將這段情緣視為永遠的祕密,他會不會願意子女把信寄出去,本身就是個「永遠無解的問題」。
類似真實案例裡,尤其死者的配偶如果還活著,家人通常會保藏為永遠的祕密,更不可能把信寄出去。曾有個案例,子女心目裡,父母維持了一生的婚姻盟約和忠貞,卻在父親死後發現舊日寫給情人的情書,子女於是將這些信當做父親「羞恥的封印」,燒掉信,代表往事煙飛灰散,父親仍是兒女心中的「好丈夫、好爸爸。」
認真考據起來,家庭裡的祕密牽動所有家人的心,絕對不是貼上郵票,將信寄到一個已不存在的地址,從此即能還諸天地,雲淡風輕。遇到這種情況,盡責的心理學家,都不敢保證哪種選擇才對。
把心理學家希瑟拉.伯克(Sissela Bok)的這段文字記起來吧:「祕密像火一樣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能保障和助長人生,也會令人窒息,或一發不可收拾。祕密能夠保護一份親密,也會侵犯一份關係;能夠提供滋潤,也會給予破壞。」
站在心理學的立場,「海角七號」的情節若是事實,那麼,它的結束之處,才是情感開展之時,裡頭有太多的問題必須處理、面對——揭露老父親祕密的日本家人、早已將昔日情熱破碎暗自藏在記憶,卻又因信的出現而盪回往事時空的老祖母、因為老祖母的傷心往事得不到諒解的第三代女子(電影裡林曉培那個角色)。現實世界裡,每個人都是一間郵局,昨日之信才貼上郵票,蓋上郵戳,悄悄遞送給今日之我。
再進入一名自知死期已近的老人思緒裡,想像著他的心情,選擇並不僅有將信原封不動留著而已,可有:第一,知道信件將會被人發現,而且也準備要被人發現閱讀,如果是你,你會不會要重寫這些信,加強或淡化當年的相思與愧疚?你準備留給後世一付什麼樣的形象?
閱讀西方的小說、電影情節,擁有不堪回首往事、身世的老人,將關鍵信件或文件鎖在銀行保險箱內,死後,保險箱內的東西由繼承人會合打開,嚇,一個祕密就如此顯露在眾人面前,改變了所有的人,也吊足讀者和觀眾胃口。
第二種選擇,即自始至終都不想讓人發現,這種做法,猜想現實生活裡應該比較尋常。當然,小說作家、編劇或心理書籍的作者,大概都不會贊成,如此一來,他們很快就會淪入無題材可寫的窘境。讀者和觀眾,顯然也不喜歡一本沒有祕密可供窺探的小說,或一齣完全可攤開在太陽底下的電影吧;祕密藏得愈多,才愈能保證暢銷和賣座,從古至今,皆是如此。
一名將死之人,內心顯然存有各種矛盾情結。他或許掠過那麼一絲僥倖,當他的物品成為「遺物」,未完成的夢想終於列入「遺夢」後,希望還有比他更有能力,更果決、勇敢的後人讀到後,為他完成夢想,幫忙寄出他始終欠缺勇氣寄的信,縱使那些信裡只寫著悔恨的訊息。他把自己不能解決的問題留給後世,他的後人又將如何選擇呢?寄出去還是燒掉信?選擇,永遠都是存在的。
當然,祕密的揭露永遠來得太遲,總是趕不上生老病死的速度;或許,這才是睹遺物而總讓人唏噓的原因了。許多政治人物選擇在死後五十年才能公開回憶錄,也就是想降低生者的困擾和傷害。五十年後,祕密就不再是祕密了,只留下歷史裡淡淡的感傷氣味,吹拂過另一個世界的人們,卻像過期已久的香水瓶,只在開瓶一瞬間發出幽靈之香。真相,總是如此依次地揭露,如此一一登錄為遺夢的檔案。
《作業題》
「海角七號」裡,女兒找到多年前爸爸寫的信,揭露了一則塵封的秘密。如果,這個父親要寫信給女兒,把隱藏心中多年前的情愛說出來,或者希望女兒幫他尋找友子的下落,這封信該怎麼寫?就當作這是「海角七號」的第八封信。
心理輔導大師約翰.布雷蕭在《家庭祕密》裡就寫了個「父親的信」作業:
「想像你收到一封父親寫給你的信,信上請求你的原諒,並告訴你他很愛你。你逐行閱讀,讀到了:『此刻,我要告訴你我最深的秘密…』你試著完成這封信,信筆寫下不必多遲疑,須知,在潛意識裡你早已獲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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