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林文月教授待在台北的時候,約了喫飯,晚餐後,她取出一樣事物,外以白紙裹捲。
拆開來看,是一枝長鋒純羊毫,日本溫恭堂精製的「一掃千軍」。我自知書藝笨拙、又少臨池用功,甚感赧愧,不知如何是好。
林教授對我說:「臺先生晚年喜愛用這款筆,有時去日本,我會帶回來送給他。這枝筆是我先生自己的,他每次都說,等字練好了一點,再來用這枝筆,沒想到,他就過世了……」
「這枝筆你就拿來寫字,不要覺得可惜,筆是用來寫字的。」
林教授口中的臺先生,便是她的恩師、書法名家臺靜農教授。她的先生──畫家郭豫倫先生,創組、參與了匯集台灣前衛畫家的「五月畫會」;當年他一系列的抽象油畫以「蓮」為主題,展現靈動奔放於尺幅間如此翠綠。
這枝「一掃千軍」,馭之如何之難!若論心神和手力合一,也只有臺先生那樣等級的書家得以為之。我自知會辱沒這枝好筆,遂懸在筆架上,放入櫃子裡,當作珍愛的收藏之一。
得識林教授約二十年前,那時我是《聯合文學》一名年輕的編輯,剛入了行,滿懷對文學的喜愛和憧憬,去採訪林教授,為一個母親節的專輯撰稿。我的心中甚為忐忑,深怕自己的淺陋為林教授所察知,要去面對自己少年時的文學偶像之一,我謹慎的做了準備。
林教授在訪談中,準備了她一雙兒女思蔚、思敏和她往返的卡片影本,耐心的回答我的問題,光影推移,驀然已是黃昏。
近二十年的編輯歲月,有許多人是我心中長存的美好。那個採訪的下午到傍晚,自是我一生珍藏的時光。
因為我的工作並不只是企畫、邀約、編輯文字而已,有許多作家賜給我無比的豐饒和善意。
這二十年來,林教授於我多有文物之饋贈,我自知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有一年我坐計程車去接她喫飯,在車程中,她拿出一個紙袋,內裝《沈鬱‧勁拔‧臺靜農》一書。我對她說:「林老師,妳不必送我,我很早就讀過了,還買了好些本送人。」
我無知而嘵嘵,在車行中夸夸的談起臺先生汲古於倪元璐的精神與體勢,林教授沉默片刻,突然說:「許悔之,今天我回家後,看看臺先生給我的字,挑一幅沒有落款的,明天送給你。」
我聽之而回答:「林老師,我當然喜愛臺先生的字,不過那是您的珍藏,我的心中不會再想這件事。」
第二天的一場晚宴,林教授送了我一幅臺先生的手卷,上書民國女詞家沈祖棻的〈浣溪沙〉多闋,那是臺先生八十歲之後的作品,剛動過腦部手術康復中的臺先生,以行草追索一種心境,於他獨有的行氣和布局。
我向林教授表達無功不受祿,受之甚為不妥,林教授對我說:「我代臺先生送字給喜愛他書法的人,臺先生有知,想必也會同意。」
今年夏天,林教授回台,我準備了一些金門陳高,意欲呈送。林教授挑了一幅臺先生於丁卯年臨蘇東坡《寒食帖》的作品,以為饋贈。這一次,我並未推辭,坦然而受之。
生命的困窘之中,還擁有心靈充沛的自由,東坡有以致之!我和裱褙店討論再三,決定以日式風格為之。
林教授詢問我:「紙面有滴灑的墨點,你要如何處理?」我回答林教授:「當然會保留原來的書寫痕跡。」林教授說:「這樣很好。」
先前裱褙師傅一再的遊說我,他可以處理那些墨漬,甚至完全看不出痕跡。我理解他的善意,但我沒有向他說明:情意是不能轉手賣錢的。
雖然我也知道無論如何珍愛,我們在這個世間的擁有,都只是過手過眼而已。
近二十年編輯歲月,知我者、惠我者、愛我者、包容我者甚多,憑著對文學的愛,我甚為投入,亦不免多有任性,大約肇因於生肖屬馬又兼人馬座O型罷。
此刻面對林文月教授的專輯,集林教授近兩年來的書寫,心生歡喜,絃柱華年之間,忽又惘然。
得識林教授如此之久,我竟學不來優雅和分享,而二十年,一下子就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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