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蒙娜麗莎微笑的嘴角──談文藝欣賞的一種態度 (下)

文/林文月    

先說「悠然見南山」。



此詩開始的四句,作者提出了住在車馬喧囂的人境,卻能無聞於外界騷騷擾擾的不尋常現象;接著用自問自答的方式解答了其可能性:因為詩人的心境超遠,入俗而超俗,故而常保心靈寧靜,世俗的一切也就干擾不到。隱於農田人境的詩人,自有其「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歸園田居〉五首之三)的辛勤生活,但是同一個環境裡,「採菊東籬下」,則是一種閒適的行為,南山的姿態適於此時映入詩人眼中,遂令內心有一種不可言喻的喜悅。這便是東坡所謂:「本自采菊,無意望(「見」一作「望」,但以「見」為佳)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閒而景遠。」南山自有其美,但也正因為適當的時間、空間,復因詩人閒適的心境,三個條件奇妙配合,才有了那樣的美感經驗產生。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在〈陶淵明傳〉中說:「悠然,應是指見南山時的淵明的心態;同時也是被淵明看見的南山的神態。主客合一而不可分,這種渾然的狀態,便是『悠然見南山』。」吉川氏此說與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為「無我之境」,稱:「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的說法正相吻合。



詩人當時所見到的南山如何?「山氣日夕佳」。一個不假雕飾的「佳」字,最能顯現渾然忘我的詩人於夕陽下所見到的山之美。而「飛鳥相與還」五字,以最平凡的筆寫最尋常的農村景象,就如同米勒「晚禱」畫中點點的飛鳥。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每借鳥以自喻,譬如「鳥倦飛而知還」(〈歸去來辭〉)、「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五首之一),而此處相與還的飛鳥則又與「眾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讀山海經〉十三首之一)暗合,遂與首句的「結廬在人境」互應,呈現完美的一體感。隱居的田園生活雖然清苦,但精神上卻自由自在──像鳥兒一般。眼前這一幅美景之中必然是寓含著一種真理意趣的,然而當詩人試圖去分析解釋時,卻渾然無待於言語了。「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莊子‧外物篇》:「得意忘言」。詩人既然已得萬物之理趣真意,又何待於言語糟粕呢?這種渾然忘言忘我的境界,正是「悠然見南山」的物我兩忘的境界。於是全篇前後互應,融通圓滿、渾然一體。因此,「悠然見南山」句,不宜自全篇抽離,其美,其格高,是要在整首詩的自自然然發展中見出的。



再說「池塘生春草」。



謝靈運晚生於陶淵明二十年,二人同樣都經歷了晉、宋易代的時局。淵明雖稱晉大司馬陶侃之後,但旁支末裔,家道已中落;靈運則出身當時「王、謝」兩大貴族之一為獨子。叔曾祖謝安、祖父謝玄皆是晉之名臣、淝水之戰破符堅有功。到了靈運之時,朝代雖易,門第依然顯赫。陶、謝二人家世背景不同,兩個人的思想、個性有別,且文學風格也異趣。陶詩澹遠自然,謝詩則華麗雕琢。



〈登池上樓〉是謝靈運三十九歲時所作。由於得罪執政當權者而出為永嘉郡守。永嘉近海,氣候潮濕,詩人心緒鬱悶而得病,歷秋末冬初至春。久病初癒,登樓賦此詩。全篇二十二句,對仗工整,用典縝密。



前面六句引用《易經》:「潛龍勿用」(乾卦)及「鴻漸于陸」(漸卦),提出「隱」與「仕」兩種對立的處世態度,自我反省,而以「愧」及「怍」互文表示進退失據,內心彷徨的狀態。這是謝靈運一生的遺憾,他恃才傲物,拙於處世待人。雖然陶淵明也說過自己「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與子儼等疏〉),但他不喜官場逢迎便拂衣歸里,能甘於南山下的耕耘生活;至於謝靈運則身在江海上心居魏闕下,嚮往自由無拘束的生活,又羨慕功名利祿的滋味。故而隱與仕,進與退,互相交戰心中,導致矛盾苦悶。



「徇祿」以下四句,敘述前一年秋末得罪當權者而被貶為永嘉郡守。窮海之地既偏僻又潮濕,靈運心情悒鬱,不久便生了一場大病而與衾枕為伍,長時間(從「空林」到後面的「春草」,可知當是秋末至初春之間)昧於節候的轉移。待大病初癒,起床掀開簾幕,臨窗窺望,於是,久睽的外面世界忽在眼前。



那景物如何呢?詩人以他整齊對仗的筆法呈現了當時所聞所見:「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是他住所的遠景。海雖在山外不得見,但波瀾聲可聽,至於起伏的山巒,則眺望可視。原來,在自己臥病之間,節候已不覺之間改變了。詩人整整「臥痾」一個冬季,而今春天已到臨,外面的近景竟是池塘周邊綠草如茵,園中柳枝吐芽,有鳴鳥啁啾其間。春天,以如此清新的姿態呈現出來。春草之生非一日,鳴禽之變亦非一朝;但是對於貶居後纏綿病榻多時的詩人而言,卻是新鮮感人的。「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二句便是貼切自然的表達了那種清新美感,所以特別動人。



謝靈運的詩於山水美景之後,絕多數都會有觸景生情、因情悟理的脈絡可循。介乎東晉玄言詩與齊梁詠物詩之間,其山水詩傳承了玄言詩所寓含的哲理,也開啟了詠物詩的寫實。這一首〈登池上樓〉雖然不算是一般的山水詩,但山水對仗的工整句法,是其典型技巧;而記遊──寫景──興情──悟理的結構,仍然具備著謝靈運山水詩的特質。



末尾六句承接遠近、山水、視聽、春草鳴禽等景物寫實之句,轉入興情悟理之語,並且句句有所依據;先後用了《詩經》、《楚辭》、《禮記》、《莊子》、《易經》等典故,說出了詩人謫居窮海之地離群索居的孤寂,卻又翻出自己亦能「遯世無悶」,不讓古人專美於前的結論來。



「池塘生春草」句,雖與其下「園柳變鳴禽」句字字對應,但是較諸前後用典嚴謹的情形,著實顯得清新自然得多,所以在全篇之中便有如國畫中的「留白」,予人舒暢的美感。其佳妙處,固然是此五字組成的美,更是因為五字在整首詩中所佔的位置,以及其對於全篇所帶來的效用。元好問所謂「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指出其美好,但王若虛《滹南詩話》引李元膺語則稱:「反覆求之,終不見此句之佳。」恐怕都有「放大鏡」效果之嫌。宋葉夢得《石林詩話》評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世多不解此語為工,蓋欲以奇求之耳。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備以成章。不假繩削,故非常情之所能到。」庶幾近之。



這樣看來,陶、謝詩風迥異,但後世認為二人的佳妙之句,皆是在他們渾然忘我猝與景相遇之際所得,其中必有道理。創作如此,其實欣賞亦如此。「悠然見南山」與「池塘生春草」二句的佳妙,不是從全篇中單獨抽離而刻意解析可得,當是於其整體作品的脈搏起伏中自然感動所致。此與蒙娜麗莎微笑的嘴角不宜使用放大鏡觀察,而應當退後幾步,在充分的距離外、從容的心靈下欣賞,是相同的道理。



作者簡介

林文月,一九三三年生於上海,台灣彰化縣人。一九五九年至一九九三年任教於台灣大學中文系,曾於美國華盛頓大學、史丹佛大學、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及捷克查理大學擔任客座教授。現為台灣大學名譽教授。已出版學術論著有《中古文學論叢》等五種,傳記《謝靈運傳》等兩種,散文集《京都一年》、《遙遠》、《午後書房》、《擬古》、《作品》、《飲膳札記》、《回首》、《人物速寫》、《寫我的書》等十餘種,翻譯《源氏物語》等六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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