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沒有容易做的事,也沒有做不成的事。
───王永慶
王永慶走了!
他畢挺的深藍西裝,挺直的背脊,清臞的面龐,微向外張的耳朵,精亮的雙眼,消失在人間。
他白衣白短褲,衝破終點線,跑五千公尺的身影,也不會出現在台塑運動會中了。
王永慶曾經心疼,活到一百零八歲母親孱弱的身軀,也有著人終將離去的深沉悲哀和無奈。「本來還可以種菜,動一動,」他說,「一百歲以後,就不太能動了,只有睡覺,吃一點點東西。」
逝世前一天,他還在視察工廠,與部屬晚餐,有著老兵戰死沙場的悲壯意志,更有他統帥的尊嚴。
很多人聽到他過世的消息,總有點悵然若失,識與不識,有些淡淡地哀愁,似乎是一個典範的離去,也似乎一個時代已渺渺遠去。
跨越時代的典範
但是,王永慶精神不會這麼快消失。台灣各個角落有著大大小小的王永慶,尤其是白手起家,打拚終年的中小企業主。中國大陸有他的崇拜者,甚至在群山環繞的賴索托,出身台化、經王永慶調教的年興紡織協理林見安,也日日在與非洲部屬操練著王永慶的「追根究柢」管理兵法。
他「勤勞樸實」的諄諄告誡,對此刻的台灣經濟低迷,更形受用;當今華爾街貪婪捲起金融海嘯,他「發展製造業,不要玩金融遊戲」的建言,也更見真實。
王永慶三個字,在台灣五十年來,有多重涵義,它象徵財富(你比王永慶有錢嗎),「白手起家」、「大氣魄」、「老當益壯」,「勤勞刻苦」,甚至現在投資股票虧錢,都能聊以自慰(「連台塑集團都少了一千兩百億」)。
「他像個不倒翁,每個人都能與他找到共振點,」聯強國際總裁杜書伍說。
《天下雜誌》每年進行的標竿企業調查中,不論服務、金融、製造業及學者投票,王永慶都高居最受敬重企業家。「不管一貧如洗或家財萬貫,不管小學畢業或是博士,都可從他身上學些東西,」中華工程公司人力資源組經理王中屏說。
掌握命運,不怨天尤人
民國六年,王永慶生於新店直潭,出身貧寒,要來回走三小時上學,上學前要把當天用的水挑好,回家還要幫忙養豬,父親曾因貧病交錯,要上吊自盡,但太虛弱站不起來,又倒了下去,聲音驚醒了正在睡覺的王永慶母親和兄弟,全家抱在一起悲慘痛哭。
十五歲時,他隻身來到嘉義當米店的小工賣米;十六歲時靠著父親四處張羅的二百元資金開了間小米店。隔壁日本人開的米店下午六點鐘打烊,他晚上十點半才關門。日本人泡熱水澡,王永慶縱使滿身米屑,糠殼,強風呼號的冬夜,只用冷水淋浴,因為「每天可以省下三分錢」。他在費城華頓企管學院的演講中提到,「但那三分錢可以買三斗米。」
三十八歲,他創立台塑企業,從日產四噸PVC塑膠粉做起,用牛車載送給客戶;半個多世紀後,王永慶建立營收二兆、資產近三兆,全世界第三大石化集團,超過歐美百年企業集團,美國的道氏化學,杜邦集團都視台塑為勁敵,甚至退出石化業。
高雄前鎮區台塑廠,今天還完整保留當初的王永慶辦公室,門前有顆大榕樹,王永慶常用此樹,諄諄告誡員工台塑精神──追根究柢。他說,開花結果時,人們注意到的是繁茂的枝葉,燦爛的花朵,卻忽略最重要的根部,因此經營管理必須從根源處去追求。王永慶更用這顆大榕樹有粗跟,中根,細根來闡釋根根相連,問題環環相關。
這棟日式平房,王永慶不准改建,不准賣。夾在周圍三十幾層高樓間,靜靜見證時代的演變。
漫漫歲月中,他掌握命運,與時間賽跑,要以有限生命,完成無限志業。
順境時,王永慶盡力開展,逆境時,他迂迴前進,不怨天尤人。早期的台灣,政府不希望他做大,解嚴後,又遭逢環保運動,他石化王國夢想始終無著,有如將軍失去了戰場。
一九八○年代,他毅然赴美國投資。美國企業不願賣廠給他,王永慶決定自己建,而且要建全美最大的乙烯廠。今天在德州康福鎮,另一個與六輕產量相近的石化園區,在陽光照射下,巨大的管路放著金色的光芒,與大陸寧波園區,台灣六輕,互相交流經驗,人才,貨物,截長補短。
面對逆境,愈挫愈勇
王永慶最計較的不是金錢,而是時間。
在近三十年採訪王永慶過程中,《天下》記者對此最能親身感受。採訪王永慶時,坐定後,秘書會端來白開水,如果王永慶覺得問題能吸引他興趣,他會按鈴叫秘書,叫一聲「咖啡」,表示他願意長談。如果沒有喊「咖啡」,最好就自動請辭,縱使喝「咖啡」時,中途對一些問題不耐煩,他也會起身就走。
去見他的訪客,都得事先準備好,不敢浪費他分秒。平日叱吒風雲的企業家或政治人物,在王永慶辦公室外面小心謹慎,有如小學生見老師。
掌握自己命運,意味著完全自主。台塑很少和其他企業合資,頂多買技術,付一筆權利金就好,自己研究改進,累積技術。
台塑也不求政府。選舉時,民進黨國民黨兩邊都押。
這位孤獨巨人,堅持走自己的路。新世紀的台灣,混亂、吵雜、走創意、以金融賺錢,短小輕薄,但是王永慶仍然鍾情大,大,還要大……成長,成長,還要成長。連為大陸蓋小學都一蓋就要蓋一萬所,養生村也一蓋就是四千戶。
在發光發熱的電子、半導體業旁,台塑集團工作人員沒有驟來的財富,也沒有精緻的語言,但有份鏗鏗鏘鏘的踏實。近年來,風水輪流轉,台塑集團成為台灣最賺錢的集團,遠遠超過當年的明星企業。
即使兩年前《Forbes》雜誌曾估計王永慶身價高達二十八億美元,堅信「強扶弱,富濟貧」的他,在公益事業上,他也堅信自助助人,受助者必須有能力掌握自己命運。他在長庚護校及明志工專為原住民設立專班,私人捐助學雜費及食宿,還補助生活津貼。畢業後,有一技之長,或當護士或當技術員,每年王永慶還定時與他們座談,幫助他們解決問題。
神人? 凡人?
走自己的路,難免孤獨,但是王永慶不以為意,緊抿著嘴,豎直肩膀,對抗逆境。
此刻台灣低迷,有人會失業,有人會投資失利,甚至有人會燒炭自殺,九十二歲的他,有如暮鼓晨鐘,提醒人們,縱使家財億兆,逆境是當然。
很多人稱他「經營之神」,平常人似乎無從企及,但是細細分析,王永慶結合諸多領導人特質。每個人都可以從他身上學些東西。
他有遠見,台塑在一九八○年代,就到美國投資,是台灣第一家到美國大舉投資的企業。在高雄前鎮區台塑廠裡,深遠的迴廊裡,正對著王永慶辦公桌,是牆上一張古英文世界地圖,當時台灣小島已圈不住他的企圖心。
他以身作則,殷殷告誡部屬家人必須「勤勞樸實,腳踏實地」,自己實踐得更徹底。王永慶喝咖啡時,把奶精涮一下,肥皂用到最後一小塊,黏到另一塊肥皂上一起用,領帶一百二十元還嫌貴。
他要求員工有紀律,自己更有紀律。三十多年來,他每天早上三點半起床做運動;股東大會裡,他比台塑高級幹部還到得早,向股東致意。台塑運動會,五分鐘致詞裡,四分鐘講的是中國人最值得珍視的美德──刻苦耐勞。
台塑員工也感染節儉美德。去飯館吃飯,魚頭都會包回家,可以煮湯喝。八十多歲的第一代老臣王金樹,追隨王永慶五十餘年,很早就沒有用過自己的薪水,每月用獎金、股利就足以生活,薪水可以存起來。再加上公司注重健康,鼓勵運動,不必應酬,工作又有成就感,他說,奉獻台塑一生,實在值得。
簡單卻內涵深遠的管理原則
遠在四十年前,連美國管理大師都沒有發明出「企業文化」一詞,他就著手建立台塑集團企業文化,每位新進員工,他都要親自訓練,講話。現任台塑董事長李志村還記得剛進公司時,每個星期六上班到晚上九時,再坐夜車到台北,星期天接受訓練。
後來,王永慶把自己言論編成四冊書,加上每期都在台塑內部刊物寫文章,「你要去見他,最好能把這些都讀熟,」台塑網總經理蒲少傑說,「背熟只是第一步,有人會評估你實施出來沒有。」
台塑員工很少看管理理論,但是他們都能實實在在地做。王永慶想法簡單,綜合兩句「合理化」、「追根究柢」但實施起來,卻內涵無窮。例如台塑做一張椅子的成本分析,必須分析到要用多少塑膠粉,塑膠粉一磅多少錢,都要算出來,「美國人,日本人不做,我就知道我們有飯吃,」他說。
他對主管嚴厲,要他們猛如虎,因為只有老虎才能訓練出老虎,企業才能代代相傳。如羊的主管,不但訓練不出來老虎,更會把原來如老虎部屬帶成羊。
子女要接班,也要刻苦耐勞,他視子女為部屬,隱藏自己的親情,從小嚴格要求。二十年前,三房長女王瑞華(現任台塑集團副總裁)主持美國台塑,懷孕時仍然自己開車,加班不落人後。小女兒王瑞瑜讀書時,就到工廠實習,忙得早飯中飯都不吃。有問題,從頭學起,幾年前,已負責總管理處的她,還跟著花旗銀行經理,學習如何操作避險等新金融工具。
王瑞瑜記得從小出外讀書,要求寫家書,不能寫流水帳,必須寫生活體驗所得,例如出外爬山,在上坡,下坡時有什麼心得,有什麼可用在人生觀上。「他要我們從小思考,每寄出一封,就要想下一封怎麼寫,往往他改得比我們寫得還多,」王瑞瑜回憶。
嚴厲之下,王永慶有著柔軟的一面。在執拗中,他有著彈性。
台塑每到一地建廠,先建員工招待所,王永慶認為先安居,才能樂業。在美國建廠時,德州小鎮找不到中國廚師,他把高雄廠廚師徐師傅調到美國兩年,做中國菜,他認為中國人的胃,只有中國菜才能飽足。還要技術轉移,訓練當地墨西哥裔廚師做中國菜,因此到德州廠可以吃到墨西哥人做的稀飯,菜脯蛋,紅燒大蝦,清蒸魚頭。
他也隨時調整自己。在社會,王永慶親自為媒體做簡報,八十三歲的他,挺直站著,一站就是一個鐘頭,而且盡其所知,無所不答,不再動不動就大肆批評政府官員。
累積一生逆境順境,晚年的他很喜歡講「天下沒有容易做的事,也沒有做不成的事」。
例如他起意回收廚餘時,連親近部屬都暗批「起肖」(瘋了,台語)他知道困難重重,不容易做;但他一步步做,投資機器,研究技術改良,與縣市長協調,如今台朔環保科技年產近三百公噸有機肥料、超過四百公噸有機蔬菜,現在全省各縣市都已實施廚餘回收,走在街邊,不再有食物餿腐臭味。
悠悠歲月中,王永慶幾乎從不渡假,工作直到走的前一天,值得嗎?他總是蹙緊雙眉,抿著嘴角,他快樂嗎?
他的忘年交,普訊創投董事長柯文昌說,「他當然快樂,有什麼想法,有人就盡量幫他做,他的人生豐富精采,雖然我們做不到。」
時代自有其軌跡,孤獨巨人遠離,時代遠去。下一個時代願意承接多少,捨棄多少,只有靜待歲月的過濾,不能勉強,也不能倉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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