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治療師呂素貞的跨界之旅
從中國畫壇跨界到西方的心理治療領域,藝術治療師呂素貞也走了一趟內心的圓滿之旅,她輕聲說道,「如果不是這趟旅程,我會困在單一價值的扭曲世界裡,更不會發現我的內在其實住著一個不肯違背真我的戰士……。」
穿過幾條街就到了新竹城隍廟,我們心想採訪後一定要繞繞古廟!此刻,正讀著藝術治療師呂素貞的著作《超越語言的力量》書中的潘妮——一個歷盡滄桑白人女人的故事。
「我最怕小丑的臉,因為你永遠看不到小丑的真面目,就像一團永遠解不開的『謎』!」在安寧病房接受藝術治療的潘妮告訴呂素貞……。而潘泥對小丑的懼怕,卻讓我想起從小既害怕又超想窺探的城隍爺……。
二十多年前的呂素貞還沒聽過「藝術治療」,就在新竹的啟智中心及少年監獄教導孩子美術,她看見藝術的奇妙力量:不說話的孩子變得願意開口、固執的孩子變得柔軟、非行少年變得積極合作……。她開始相信孩子的敏感、細膩與強烈情緒若找到疏通的管道就會不一樣,那時她單純地以為他們只是一群找不到舞臺的藝術家。但現在她會說,人沒那麼簡單,性格、家庭、社會、文化、神經傳導元素等複雜的因素都不時左右著一個人的意識與行為。
三十七歲的那一年,原本主修國畫的呂素貞走到生命轉折處,出國念書只是順應自然的推力,她到了美國學習藝術治療,從紐約繁華曼哈頓的視覺藝術學院到無垠沙漠的新墨西哥大學,再到冰天雪地俄亥俄州的爾斯蘭學院,轉眼七年,直到九年前回國繼續藝術治療的工作。於她,遠離東方再重返的旅程,是一場靈魂的冒險之旅。她經驗了什麼?我們很想知道。
「當你與靈魂相遇時,就要放開一切,讓兩個靈魂交會。」我的腦袋轉著書中這句話的同時,呂素貞出現了!
德修斯的一面鏡子
「想聽什麼故事?」呂素貞直率地問。
「都好。」我們笑了。「您如何調整頻率到他人的靈魂裡冒險?」
她說了一段很有意思的經驗,在紐約精神科病房她遇見一位從越戰回來的老病人,他經常鬧事,畫的東西很嚇人。那一天,教授藝術治療的老師要全體成員畫盾牌,說明之後各自散開去創作,完成後再聚集分享。這病人畫了髮絲全是盤繞著小蛇的蛇魔女美杜莎,當病人得意炫耀他的作品之後突然問呂素貞:「我可以看妳的畫嗎?」(當時她是實習生,所以可在團體中一起創作。)呂素貞點點頭,立刻舉起她的盾牌,剎那間他驚呼大叫,原來她在不知病人畫的是什麼的情況下,畫的竟是一面鏡子……。
美杜莎,人們只要看見她的眼睛,就會化成一尊尊的石像;好似沉入永恆悲傷的美杜莎,眉頭永遠深鎖,最後被德修斯利用鏡子般明亮的盾牌反照之下,砍下頭顱!
事後這病人竟有了突破性的進展。呂素貞的老師將那樣神祕的巧合,視為一種集體潛意識的力量,並且認為她有藝術治療的天分,極鼓勵她走這條路。
「鏡子看穿了蛇魔女的哀傷吧!」我們在猜想:這或許就是靈魂相遇的開始吧。
「很奇妙,每當我想逃走,就有股力量將我留下來。」結束紐約兩年的課程後,莫名地被印地安砂畫所吸引,紐約的教授推薦新墨西哥大學藝術治療研究所,誰知一年後,學校的藝術治療研究所竟關了!當時她已在新墨西哥大學修滿了心理治療的課程,既然研究所關了,她決定返台,但研究所主任卻大力推薦她到俄亥俄州爾斯蘭學院繼續藝術治療的學業。
「是什麼樣的力量吸引妳一直留下?」我們問。
呂素貞先笑說是爾斯蘭美麗的校園留住了她,微微思考後再說:「從小我就對生命有很深的好奇,肉體只是人的一小部分,靈魂深處總是渴望完整。也發現受苦的靈魂若能擁有藝術的力量,靈性就會提升發亮起來。」我想起書中的潘泥,一生總在激情狂亂與沮喪絕望中與人分分合合,拚命想抓取什麼,卻始終填不滿空虛,但最後在安寧病房中透過藝術治療終於能平靜、滿足;潘妮最後告訴心愛的女兒:「世上最美好的東西是陽光、晚霞、彩虹、鳥兒的歌聲、人們的笑臉,還有與所愛的人在一起……。」
印地安砂畫
七年的旅程,於她有兩層意涵,一個是對東西方哲理的新領悟,她說,由中國繪畫到西方藝術、印地安砂畫、再回到中國的藝術,有著奇妙的連結,可說是「見山又是山」的圓滿。另一個層次則是自我探索的內在圓滿。
前往新墨西哥大學之前,有一次呂素貞跟一位藝術家朋友去參觀紐約的博物館,出來時朋友問她對什麼畫印象最深刻?她說:「不知為什麼,那幅印地安砂畫最吸引我!」美國朋友神祕一笑說:「到了新墨西哥妳就會知道!」
巧的是在新墨西哥大學修課的那一年,呂素貞有機會深入接觸印地安文化,進入了新墨西哥的印地安保留區,在沙漠、荒野、岩壁間尋找砂畫起源。與保留區內印地安老人數次深談後,呂素貞才知道砂畫悲慘的命運。
原來,古老的印地安砂畫具備療癒的功能,有固定的儀式。儀式前族人爬上階梯從圓形建築物頂端的洞口進入,只有病人、男性族人、病人近親、與medicine man(巫師)可以參與,他們圍繞著病人,通常至少要經過三天三夜以上的薰香、禁食、排汗、吟唱、舞蹈、祈福……,之後巫師會順應病人的病情與需要,創造一幅砂畫在地上。
印第安人相信人類是大自然的產物,生病是源自於天地人的失衡,而砂畫藝術的重點是在治療儀式結束後,應將砂畫拂去、將砂還諸四方大地,由此重新獲得人與自然界的平衡與和諧。然而白人進來後,卻指使印第安人將神祕而又神聖的砂畫,大量印製在各類商品、器皿、壁飾,甚至地毯上。年長族人深深痛心憂慮天地失衡,將招來人類厄運與災難。
瞭解了砂畫的精神所在,好奇的呂素貞終止了對神聖砂畫的繼續探究,她相信有時退後一步,給予對方空間就是一種最大的尊重。
印地安的砂畫讓呂素貞連結到中國文化,主修國畫的她,到了西方更是發現專注的鍛鍊基本功就是在照顧心理,那其實也是一種儀式的力量:順時針方向磨墨,調息、運氣,準備好自己,一筆一畫揮毫,運用丹田之力將作品一氣呵成,有敗筆就揉掉重來。過程中所練就的筆墨功夫即在鍛鍊人的心性,專注「當下」,尋求整體的和諧。
「我繞了地球多少圈,最後又回到起點,好像見山又是山。」呂素貞笑著說,這就是藝術治療的力量,昇華是最健康的防衛機制,讓人獲得奇妙的沉靜,心會改變,而不是頭腦。
性靈的開闊與選擇
至於內在的完整性?呂素貞回答:「如果不是這趟旅程,我雖然會質疑生命,卻不可能知道人還有更多選擇。」
她打個極致的比方,homeless(無家可歸者),她在紐約的遊民收容所看見有些遊民活得心平氣和,台灣人大多認為沒有穩定的工作就是可憐或充滿罪惡,主觀認定那是沒有用的人,但許多美國人會認為那也是個人的抉擇,只要他為自己的生命負責任。
「有的老嬉皮是當年反對美國參戰,因質疑上戰場殺人的意義而選擇浪跡天涯,沿途用打零工或乞討過日子,於是成了遊民。這對我們當年那一代認定服兵役才是好國民的價值觀是有很大的落差。」呂素貞略帶戲謔地表示:「還有,對於這麼多人願意乞討為生,『施比受更有福』,遊民的存在,不是正好讓人享有這福分嗎?我們好像忘了這一點。」
「人生環環相扣,所以不見得都有答案,沒有人知道如果做了另一種選擇,會是什麼結果?但我相信人是可以有所選擇的。」呂素貞感觸深刻地說,如果我們的文化能「允許」個人有更多的選擇,會不會培養出更多獨立自主與負責任的人?例如父母與子女的彼此綑綁,相愛卻不肯給對方自由;孩子小時候,以愛之名的父母決定孩子的一切;父母老時,以愛之名的子女幫父母決定醫療處置,結果徒留遺憾。
「如果不是經歷這一趟旅程,我可能會受困在單一價值的扭曲世界裡。」呂素貞笑著說:「我媽常說我什麼都『有』卻不知足,卻不知我深層的渴望不是物質而是心靈。」「尋找自己的過程中,我愈來愈開闊,那是很踏實的感受。」呂素貞很喜歡現在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做自己喜歡的藝術治療工作,對自己負責。
而藝術仍是她探索自我最有趣的方式,她笑著與我們分享今年春天的經驗,2月時,她在山林裡散步看見整群桃花樹開得滿滿,好美……。等到3月暖風吹來,她在山腳下發現另一株桃花樹,正獨自綻放,她腦中閃過一句話:「妳這棵桃花樹,大家都凋謝了,妳才開!」
回去後她畫了一棵燦爛的桃花樹,卻下意識地題了這幾個字:「是太早,還是太晚?!」
「我立刻看見自己的盲點!」呂素貞狂笑說:「只是一棵樹開花的時間晚了,我就開始批判它,在藝術創作的領域裡,我是很開放與接納的,但在藝術之外,卻不自覺地仍被社會秩序所規範!」
藝術讓人內觀自省,直指核心。自我探索真是一輩子的功課啊!呂素貞說,桃花其實3月開,但全球暖化催花早開了,唯有一株堅持,而她卻下意識地批判那棵桃花的遲到是太早還是太晚?誰訂的標準?這就要好好地問自己了。
《呂素貞小檔案》
曾是特教領域美術專任老師、畫室主人。主修國畫的她,直到三十七歲,才推開另一扇門,從藝術圈一腳跨進心理治療領域。
國立藝專美術科畢業,美國俄亥俄州爾斯蘭學院(Ursuline)藝術學士、藝術治療碩士。曾任清華大學諮商中心老師、長庚醫院藝術治療師、台東聖母醫院身心靈中心主任。現任張啟華文化藝術基金會副執行長。
著有《超越語言的力量》(張老師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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