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媽媽叫我的名字

文=陳健瑜.攝影=黃念謹    

彭雅玲與她的團員們





身為客家人卻不會說客家話的彭雅玲,在客家族群的歷史回溯中,重新連結自己與祖母的生命記憶。





1995年,彭雅玲創立了歡喜扮戲團,在這個成員多為六十五歲以上長者組成的口述歷史劇場裡,演繹的是真實的人生,撬開的是記憶的酒窖,釀造一甲子的故事飄散又凝結,成為舞臺上醉人的瞬間。





記憶,從山的另一頭吶喊出來。





「我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客家人,但是家裡的人都不說客家話。」在創立口述歷史劇團之前,彭雅玲唯一會說的客家話就是「捱不曉得說客」(我不會說客家話),為了重溯客家歷史,她花了六年時間每天聽半小時的客語新聞,對照半小時的國語新聞,才逐漸聽懂客語,但當時她不知道口音的差異性,只是一頭熱地認為只要把團員找來,請他們說客語,故事就可以開始被記錄。

排練的第一天,她興奮地迎接團員到來,十五個來自全台各地不同客家庄的男女老幼一坐定,就直接請他們以客語交談。

「我不在外人面前說客家話的。」「不是外人,都是自己人,大家都是客家人。」彭雅玲勸著。「我們只有在公車上要偷講別人壞話時才說客家話。」「遇上認識的人,我們才說。」儘管她嬉哈說笑,試圖熱絡氣氛,大夥卻仍用國語交談,完全不理施壓或催促,為了讓大家「進入狀況」,只好硬著頭皮出題:請說「媽媽叫你的名字」。

第一個人開口了。「啊……」他張開嘴微微發抖,眼眶似乎有淚,卻無法吐出半個字;第二個人也是,只發得出「啊」的音;咦?接下來五、六個團員都是如此,顫抖、緊張、無法言說……,彭雅玲正感納悶,有個比較勇敢的長輩說了,不只是說,簡直是喊,一開口就是要讓整個山頭聽見的力度:「阿秋仔,轉來嘿,皮繃嘎緊一點,竹豎仔也拿轉來唷!」這一串話從心裡頭溜出來,童年的記憶衝破哽住的情緒,這麼一喊,大家都哭了。

絕口不說客家話的祖母,擱在心裡最深的思念。





後來,她才知道團員不用客語交談是因為口音不同。

「即使步行三十分鐘就能聯繫的兩個村落,就可能說著完全不同的口音,我終於理解離開客家庄的祖父母為何不再說客語,如果口音與鄰居不一樣,那麼他們寧可選擇不說客家話。」每個地方獨特的腔調是烙在耳畔的原鄉印記,彭雅玲這才知道「口音」對這個族群的重要性,細膩的區分,好似驗證彼此身分的通關密語,而這是客語認證無法企及的,關乎土地與母親的語調。

這種現象常在歡喜扮戲團的巡演過程得到印證,在新竹演出,觀眾會在戲後直接走去和操著竹東口音的演員攀談,對其他演出者視而不見;若是到美濃或六堆表演,那麼被包圍的自然又換成是講美濃腔或六堆口音的人。

「我的團員大部分都會說兩種以上的客家口音,在家說一種,到街上去又說另一種,既是包容,又相當排外。」為了鼓勵他們,彭雅玲總會說:「誰說法語最好聽,我認為客家話最好聽。」「誰說法國香頌最美,我認為客家山歌才是最棒的。」「客家話裡的語助詞,像是哎喔、唉唷、唷嘛……,是我最愛最愛的,好聽極了。」 此外,她也憶起祖母每回提及「客家身分」的得意神色,彷彿來自血源的保證,就是正直高尚的象徵,但是這樣一個以客家文化為榮的女人,為何不在子孫面前使用母語呢?

「祖母一百多歲生病住院時,親戚朋友來看她,以客家話跟她打招呼,她仍堅持以國語回答。然而她卻表示,看見已過世的爸爸媽媽哥哥姐姐來看她,全都說著她最熟悉卻不再使用的口音。到了人生的最後,客家的語韻充滿了她的房間,而我這輩子卻從沒聽她講過一句客家話。」這樣的遺憾,讓彭雅玲努力探詢,為什麼那一代的客家人不願意自己被看見,尤其是女人?

沒日沒夜的家事和農事啊!





在老一輩的客家女人心中,總是盤據著兩種深邃的恐懼,第一項是永遠做不完的家事和農事;第二是被送到別人家當養女。

「我的團員惠智就說她是個『兩頭烏』的人,天還沒亮就起床忙,忙到天黑還在做,一天的頭與尾都是黑的。」「刻苦耐勞」、「四頭四尾」一直是客家女性給外界的勤奮印象,既是傳統「美德」,也被家族視為理所當然的付出,不纏足的客家女人一肩擔起粗活與細工,每天睜開眼,就是砍柴打水煮飯養豬養鴨洗衣收衣,家事之外,田裡的事也多得不得了,女孩長大了都得跟著媽媽下田去,嫁了人又開啟另一個「勤儉持家」的循環。「男人呢?」彭雅玲側著頭,回答得莞爾:「大概都在準備讀書、考秀才之類的吧!」

她深深記得女人的感嘆,那是在很冷很冷的冬日清晨,跪在結霜的田埂上插秧的刺痛痠麻,而這也是所有務農人家共同的清苦,沒經歷過的人不知道怕,苦過的則想盡辦法逃。「像是到河邊洗衣這件事,對我來說很新奇,甚至懷有浪漫的幻想,邊洗衣還能邊玩水呢!」每次聽客家老女人「訴苦」,彭雅玲腦海總竄出一幕幕文人式的遐想,惹得那群媽媽好氣又好笑,只好說得更生動些:「天寒地凍的,在河邊洗衣,腳和手都泡在很冰的水裡來回搓動喔!而且不只洗幾件薄衣而已,是一大家子的衣服呢,磨到手都長繭。」

嫁人是女人離開村莊最直接的方法,團員們異口同聲地說:「絕對不嫁客家人。」一來想擺脫累到死又吃不飽農耕生活,二來不願踏入另一個人多嘴雜的大伙房。「她們說嫁外省人最好,因為三餐都吃饅頭,所以不用洗碗,而且沒有公婆,多好!」詼諧的對話透露女人逃離的渴望,但是,傳至客家男人的耳裡,肯定不好受!

「下鄉演出時,團員劉蕉妹說著即使不獲家人祝福也要嫁外省人的故事時,我聽見幾位男人在門口念個不停,『這種女人在我們的年代,早就剁去給豬吃了,哪還輪得到她說話?』唉呀,我們臺詞還說『絕對不嫁客家人』,簡直讓他們瘋掉。」

情感、性別與文化的相互激盪,在臺上,也在臺下。

客家大夥房裡的女人,都是養女。





然而,有選擇權的女人不多,透過口述歷史整理,彭雅玲發現,在客家的大伙房內,女人幾乎都是養女,媽媽是養女,阿嬤是養女,伯母、嫂嫂和嬸嬸都是養女,客家庄的女孩常莫名地被親人遺棄,到別人家去過不屬於自己的人生。有個團員回憶,小時候阿公總是在空的奶粉罐裡丟下幾顆小石頭,騙她罐裡有糖果,如果乖乖跟阿公去山上,就能吃糖還有奶喝,但是每回到了山裡,阿公卻頭也不回地跑回家,將她留在孤獨與恐懼包圍的山林中,三番兩次都是如此,她終於知道家人想要將她送走,而她是沒人要的孩子。

「養女,是把人心裡頭的尊嚴和自信都重重砍掉的一種身分,一輩子都在被遺棄的陰影下度過。」讓她驚訝的是,不是因為家裡窮才把女孩送走,而是早點將女兒送給別人養可省下一筆嫁妝,女人彷彿被當成貨品。

「這是我難以想像的。」即使出身大戶人家的劉蕉妹,父母生了十個孩子,身為老么的蕉妹上有五個哥哥、四個姐姐,結果四個姐姐全部送走,五個哥哥又各自養了五個童養媳,原本蕉妹也幾乎要送人,恰巧父親從外頭做生意回來,及時攔阻,才改變了她的命運。

「不知道是否因為養女的背景,讓客家女人特別有生存之道,她們如果要讓自己變成有能力的人,唯一的方法就是讓自己成為幹練精明的『掌權者』,也就是像男人的女人,她們完全承襲著男人世界那一套觀念,以男人的觀點看自己。」每回見到勤快能幹的女性身影,彭雅玲都會想到她那個凡事一把罩的姑媽,以及家中地位最崇高的祖母,有個性,很強勢,可以把每件事都安排得很好,自卑的心與堅毅的性格交錯著,在成為婆以前,苦就是吃了也只能沉默。弔詭的是,彭雅玲也發現她們的優越感,其實就建立在承受的苦痛上,可以勇敢地面對生命,卻也很願意耽溺在受苦與委屈的情境中,受得住的苦愈大,愈能獲得家族的認同。

那個年代的女人記憶,怎麼盡是刻意的壓抑與沉默呢?彭雅玲在她們的身上,看見更多該是屬於女人的疼惜。

《彭雅玲小檔案》





1962年出生於花蓮,1980年代就開始參與台灣小劇場的創作與演出。1991年,在某次下鄉訪談中,決定找回對台灣的認同,開始做口述歷史紀錄,並在1995年創立「歡喜扮戲團」,製作「台灣告白」系列作品,並以田野調查的方式,尋訪台灣不同族群的年長者參與演出,將真實的人生搬上舞臺,透過世代的對話,重現這塊土地上曾經存在卻可能被遺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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