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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首獎》火車就地停下時──兼及平交道看守員的消失 (中)

文/陳宗暉    

03.兩個睡著的人,在稀疏的夢裡遇見。



不曾因為迷路而回不了家的居里安,乾脆就不回家了。居里安的手裡沒有槳,只能沿著鐵軌向前流淌。



夜空隨著喀啦、喀啦的速度越裂越開,越來越亮,像要洩漏什麼。居里安來到蘇花公路的懷抱裡了,他在山脈裡面。居里安被一個又一個的山洞吐出又吞入。沒有車殼保護的露天乘客居里安,在隧道裡面再怎麼大聲咳嗽也還是被黑暗給覆蓋而過,「噓!乖乖蓋好被子,不要著涼了請蓋好這黑色的被子。」有聲音這樣說。



忽明忽滅之間,居里安隱約看見左邊的海上豎立一筒煙囪指向天空,煙囪表面有原始的圖騰。居里安也看見煙囪旁邊那座裝飾零碎燈光、像是起了疹子的海上建築物,隨著天空的亮度越來越隱約,居里安猜想那是工廠,浮在海上。來到島嶼東部的居里安,感覺自己跨進人類不該入侵的地方。因此可以遇見猴子吧?居里安會這麼想,完全是因為右邊的山的表情這樣跟他講,猴子現在應該已經在裡面了吧?疲倦的居里安,身體完全陷在碎石塊裡,漆黑的貨物列車震動頻繁,像是某種負傷帶血、跛腳逃亡的獸,居里安又像是處在流沙的吞嚥之中。穿越冗長的隧道,居里安聽見緊急煞車,居里安和黑獸一同迫降在一個白色的明亮的月台。喘息久久。沒有站員前來,他們也去集合了嗎?居里安從碎石堆裡爬出來。



居里安穿越無人月台,來到一條柏油路上。面前是山,身後是海。海浪的聲音讓居里安想起同事們的呼喊。居里安已經逃過一劫了嗎?居里安覺得海浪的聲音沿著他的脊椎骨一節一節蔓延上來。這應該是他首次見到活生生的海,夜之海,像是一群熟睡的動物隨時就要轉醒,居里安突然感到恐懼。



恐懼卻又疲累,居里安在斷崖裡忽醒忽睡,直到太陽出海,像是夢醒。濕淋淋的金色的光,擴散著,攪拌著,居里安終於知道什麼叫做天亮。居里安夾在兩片天空之間。



居里安後來會撞見陳末,那是因為兩個人都在打瞌睡。陳末坐在他的砂石車裡,居里安則是邊走邊睡漸漸靠向路中央。



狹路相逢。「這種時候,唉,這種地方,怎麼會有行人呢!」陳末抱怨著,居里安默默聽著。陳末上車,繼續南行。急駛而去的陳末倒是給了居里安一個方向。既然他要去那裡,那裡總也會是一個可以去的地方。邊想邊走,剛開始的幾步,都是風沙。



落葉落在這裡像是一隻一隻脫落的鞋底,其他人類都跑去哪裡?



前方有一些斑駁的小店。寫著潦草的「冷飲」,寫著潦草的「辣椒」。



居里安細步靠近護欄旁邊,海水的流動像要告訴他什麼事情,但是居里安解讀不出這種語言。他一點也不想往下跳,但他實在是被一種魔術給充分吸引,渾身顫抖。「這就是海,這就是海啊。」隔著一段懸崖,早晨的海水攪拌了居里安。



居里安撿起路邊的石塊,不知道名字,但是石塊的剖面充滿故事性的層次,久久凝視,好像互相也交換了一些好的或者壞的心事。



遙遙領先的陳末,已經來到一條筆直的長路,這是縱谷裡面編號第九的公路。陳末喜歡這種高度與速度,要再讓他開計程車他是怎麼樣也不願意的。儘管同業們紛紛抱怨,越來越多的腳踏車與機車聚集來蘇花,讓蘇花越來越窄,他們來找自由,找舒暢,也有來拍電影的,找畫面,找靈感。陳末疑惑,到底還有什麼可以找?海灘的漂亮石頭都快被撿光。更何況這些前來尋覓的人遭逢砂石車一撞就像落石一砸,什麼都沒有了,陳末想,開砂石車的人也是什麼都沒有了。賠償兩百萬嗎?這已經可以再買一輛砂石車,等於開著一輛又載著一輛,而原本這一輛還是貸款買來的呢。生活中的擔子,生活中的砂石。



橫衝直撞的砂石車其實必須小心翼翼,你知道嗎?陳末刻骨銘心,陳末完全瞭解。但是陳末在蘇花公路裡永遠不知道何時應該左彎,何時應該右轉。陳末是憑直覺前進的,這不是危險,而是完全被迷惑。陳末覺得每一次的蘇花公路都不一樣。不斷的轉彎讓陳末感到自己還是活著的。這是生活裡面少數有節奏感的情節。而面對九號公路這種直路,陳末只能賣力往前跨,像是跨欄,像是跳火圈,重點不在「運載趟數」的積極爭取,而在於想要避開這一樣的路樹,一樣的黃線和白線。是加速前進,又或許是逃亡。有時候,停在路邊休息的陳末,會和崩禿的山壁對視,也是禿頭的陳末,覺得自己好像是在運載山脈的器官或皮膚到處販賣。就像看到屠殺就突然不敢吃肉,久了也就盡量避免去看,久了也就繼續啃食排骨便當,繼續繞行偶爾崩塌的蘇花。蘇花,蘇與花,取其發音的集中與散發。「蘇」音是一種聚集,「花」音是一種綻放。集中、散發,聚集、綻放。陳末喜歡轉彎然後發現。就像今天轉彎然後發現居里安。



砂石車司機陳末在回程時,於蘇花公路再次遇見正在原地踏步的平交道看守員居里安。



「你怎麼還在這裡?」陳末搖開窗,探出頭來。



居里安回過頭。



「你要去哪裡?」砂石車司機陳末顯然還沒有拋棄自己的計程車習慣。



居里安緩慢地搖頭。



「載你去洗澡?你好髒。」



砂石車開抵九號公路,居里安瞪著眼前不斷開展、不斷開展的路,然後慢慢轉醒過來。居里安樂於眼前這類單一的跋涉。來到九號公路,這寬闊的直路,居里安覺得什麼都可以辦到了似的,身體裡面都是氫氣,而平時的那些漏洞竟也被綁緊。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一層、一層的。長長的路一直延長下去,像是一種交談。盡頭這時突然一晃!居里安的雙肩一彈,心頭一亮!「剛剛有沒有看見猴子的尾巴?」居里安轉頭問陳末,然而陳末沒有理他。



他們繼續前進。路的兩旁站立鳳凰樹,鳳凰樹的果莢像是燒焦的乾柴,垂吊著。花期過了嗎?葉片之間,意興闌珊裝飾著懨懨的火焰。鳳凰樹下有落單的駱駝,沒有猴子,居里安還看見一群散步的大象。中暑了嗎?



接下來,居里安看見前方堵車嚴重,且是橫向的堵法。陳末也看見了。居里安這時才發現公路的右邊是鐵軌。居里安推測那堵住的地方就是平交道。



是無人看守的自動平交道。然而現在火車遲遲不來,等待的車輛越擠越多。居里安有預感,火車不會來了,這與那張都是名字的紙條以及廣場的同事們有關。



整條公路被堵塞的車輛切成兩段。象群也放慢腳步,遲疑了起來。



「放我下來吧。」居里安說。



「到這裡就好了嗎?」陳末看著居里安,以及身上的污垢。



「馬上就要下雨了。」陳末望向天邊,提醒居里安。



「乾脆直接這樣洗。」居里安難得微笑。



警示音的紅色亮麗刺眼。居里安將無人平交道的遮攔桿子鬆開,「火車不會來了。」居里安高舉桿子,對著車輛的駕駛們說。居里安舉著桿子,堵住天空的排水孔,雨水暫時還不會落。這最後一班車,終究被遮斷,開不過來島嶼之東。



04.尋找火樹的人。居里安遇見製造雷電的人。



聚集的人車散去。居里安趴在九號公路邊,側耳傾聽路面,像是某種吸盤,吸取柏油路血管的聲音。左邊的快車道是砂石車輾過,路面小幅度晃動。右邊的鐵軌,確實感覺不到任何聲響蠢動。趴在鐵軌上的居里安,脊椎骨裡的軌道,再度跑動。而那顯然是黑色的貨物列車的行進。如果是自強號奔馳,那應該更痛。



居里安起身。雨在這時落下,像是軟的釘子。居里安不知道九號公路是會把人給淹沒的。雨一直下,直升機和狼犬即將出動。一直往前走的居里安,根本無法評估自己的所在。儘管這場雨充分排除了居里安身體的髒污與乾涸。



漫漫長路,路面開始寬闊起來,像是河流入海。這場雨真的要把路面流成大河了。



大河兩旁,鳳凰樹成了一柱一柱的潮濕火把,糾結著零星的火苗,暗自晃動,不準備熄滅。一個穿著黃色雨衣的人,攤開布製的地圖,站在樹下。居里安輕輕地接近他。



雨衣人說:「向您介紹,這是火樹。」居里安想起那些乾燥的駱駝。雨衣人繼續說:「你看這葉子,就像是手掌一樣,晃,晃,這麼溫柔。」



居里安靠近樹下,風來,手掌摸了摸居里安的頭。



「火樹來自很熱的地方,馬達加斯加。當然,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事。」雨衣人就像是一位樹木解說員,風雨無阻地告訴居里安關於鳳凰樹的事。



「我找火樹找了很久,獨木舟,熱氣球,我也曾經為此攀登火山口。」雨衣人拿起他的布製地圖,雨水將地圖的顏色淋得更加深沉,「馬達加斯加就在這裡。你看!」居里安覺得「馬達加斯加」這五個字唸起來很好聽,他在國中地理課的時候就記住了,而且這是經常拿來和自己居住的島嶼作比較的一個考題。



也就是說,這一整條路,兩旁滿滿的都是流浪之樹,居里安想,他們知道自己已經來到不一樣的地方了嗎?火樹在雨中微微發火,捨不得熄滅。他們是疲倦了,還是根本不想離開了呢。居里安覺得很累。手掌的撫摸,像是催眠。



「你知道嗎?這個果莢,可以拿來當作迴力飛鏢……還有還有,這個手掌會越來越低,低到可以抱住走路經過的你……」雨衣人很激動,雨衣唰唰作響。



居里安給雨衣人一個敬禮的手勢,並且向他告別。



居里安往前走。雨繼續灑著,由潑至灑。有人坐在屋簷下聽收音機。居里安靠進這個屋簷,發現這是一個雜貨店。雜的意思就是什麼都有賣,堆疊的紙箱裡面裝著什麼根本無從判斷。居里安使用身上所有的零錢,交換了屋子裡的營養口糧三包和飲水一罐。塑膠包裝上都是灰塵,這樣的餅乾吃進去會不會增加疲憊感?聲音沙沙作響,收音機裡面的人會不會感到頭暈?



完成交易之後,這個人將收音機貼近耳朵,像在詢問。吱吱嚓嚓的聲音說,因為司機也罷工,火車不開,擅自離開崗位的平交道看守員因而沒有引發災害。列車現已全面恢復行駛……。人工看守的平交道將全面取消,人力降至最低……吱吱嚓擦的聲音又說,接下來就要讓莒光號徹底消失,再來就輪到自強號,尤其是「莒光」、「自強」這樣的名字……。雨水稀釋著聲音,屋簷下的人搖了搖收音機。吱吱嚓嚓的聲音繼續說,火車時刻表即將進入下一波的大改點……。



看來同事們也只是暫時阻擋。



看來終究還是不斷、不斷地隱沒消失……。胃口真好,永不厭倦。



鐵軌向著遠方伸去,喀啦,喀啦,舔進遠方的天空裡面。



坐在屋簷下的人慢慢抬起頭,像是告訴居里安:「好了。」居里安和他交換一些眼神。收音機吱吱嚓嚓,屋簷下的人調整收音機的天線,拉長,縮短,拉長,然後調整坐姿。此時天空的角落閃了電,打了雷,這個雷電就像是這個人製造的一樣。



好了。吃完一包口糧,天氣就轉晴了。像是有人對著天空這個螢幕按下快轉鍵一樣,風雲迅速走位,天空這塊畫布又被潑上一灘一灘的金色。居里安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在北上還是南下,轉一個彎就突然來到這個無限延伸的嶄新四線道公路上。他站立,他發現這條公路的編號是十一。兩隻腿,長路上的他單身赴任,也像是被大夥兒給拋擲。繼續徒步半個小時,猴子的尾巴又擺了一次,這個時候,陳末在蘇花上面應該是在轉彎吧。他撇過頭,看見海上的細碎白浪。他本來可以遇見站在甲板上的劉瀚,他們本來可以一海一陸四目相交,交換一些信物,譬如猴子喜愛的香蕉,或者關於火樹的訊息。



但是,今天這樣的風浪並不適合出海,況且劉瀚已經長達三年不曾登船。



船員劉瀚不在船上。船員劉瀚搭乘火車南下。此刻坐在傾斜式列車「太魯閣號」裡的劉瀚,身體裡面慢慢聚積成一種疑似暈船的感覺,他因而感到興奮與搖晃。快要吐出來的這種感覺,反而使他滿意。他清晰地知道,在往後的幾年裡,他會另外啟動一個新的名字,繼續存活下去。所有的人將要遺忘他的舊名。汗如雨下,腋下如河。現在的劉瀚,嘗試凝固他原本潮濕瀰漫的生活。就像坐在潔淨清新的高級車廂裡,充滿冷氣,情緒傾向冷靜。



水凝凍成冰,冰塊生煙,劉瀚將視線固定在那陣白色的輕煙,隨之向上然後隱沒進去,劉瀚刻意忽略冰塊的下體正在漸漸融解,下體仍是水霧感覺,像是溽熱的船艙,艙外掛著沒有擰乾、還在滴水的白色汗衫。



一連串的山洞過後,就是海。巨幅的光線像海浪一樣,潑進車廂。傾斜式列車,劉瀚想像,是不是可能就會傾斜進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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