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故事裡的海怪,以及被遺留的小孩。
時間昏昏沉沉倒退回去。
劉瀚曾經不顧一切盪漾出去。登船第一天,船長挑眉質疑劉瀚:「躲債,還是躲人?」劉瀚搖頭,無法回應。「船上不會比較闊。」說完,船長就轉身去忙他的了。或許是來休息的吧,劉瀚整理著自己的思緒。站在甲板上,他開始流汗。
每次的暈船與嘔吐,劉瀚都會想到自家神明廳紅色的昏暗氣息。抽噎,抽噎。在嘔吐的氣味裡面,劉瀚嗅到廚房的餿味。羞愧的唾液掛在嘴邊,船舷邊。發燙的甲板,豔陽下,劉瀚流汗,那是冷的汗。
那時的劉瀚,小孩已經十歲。一起前來送行的小孩看著劉瀚上船,劉瀚對著小孩說:「爸爸去買禮物。」然後漸漸變小,漸漸消失,消失進天空裡面。一直學不會游泳的小孩,覺得自己反正也追不過去,幾次以後就不來了。劉瀚錯過小孩首次的畢業典禮,錯過每一次的家長簽名,錯過夢遺與生活的灰燼。
家裡就這樣少了一個人。劉瀚一年只可以回家一次,一次十天。在這十天裡,爸爸突然是爸爸,妻子突然是妻子,小孩突然是小孩。後來,小孩漸漸覺得,除了來自各國的新禮物之外,其實爸爸每次回來都是一個新爸爸。他有很多爸爸。
劉瀚未必有所感知,但是劉瀚也有劉瀚的難處,回家之前都要準備台詞以供發言實在非常辛苦。劉瀚覺得格言最有效率,告訴小孩「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一類的砥礪,但是小孩好像沒有在聽。劉瀚閱讀小孩的作文,指出其中一段:「我希望自己是一隻鳥,在天空裡飛翔,自由自在。」劉瀚告訴小孩,鳥在天空飛,其實一點也不是自由。「你敢飛嗎?你連游泳都不敢了。你不怕高嗎?」小孩唱遊:「魚兒魚兒水中游,游來游去樂悠悠……」劉瀚告訴小孩,魚經常必須逃命,魚不是在游泳池裡消暑健身。
小孩漸漸沉默下去,劉瀚還以為自己的台詞說得不夠精彩,於是開始說故事:「在一個星星很多的晚上,我終於看見所謂的海怪了。絕對不是島嶼也不是山喔。海怪的脖子很粗,那可以吞下多大的東西啊!海怪身上有很多隻小獸,不知道是在喝奶還是吸血……」劉瀚比手劃腳。
小孩覺得大海才是怪物,牠把原來的爸爸吃掉了。
船上那幾年,劉瀚不知道已經吐掉了多少東西。
後來只能想起悶熱的船艙,沒有碧海藍天,劉瀚完全記不起大海寬闊的樣子。
時間模模糊糊拉回來。
居里安,後來,還是遇見劉瀚了。
十一號公路上的車輛,從來都是呼嘯而過不曾停。像陳末這樣的司機不是到處都有,所以居里安在路邊等了很久。居里安的雙腳終於受傷了,他已經沒有辦法再走下去。哪裡是盡頭?再走下去就可以找到解決的辦法了嗎?居里安不知如何是好。居里安蹲在路邊等待好心的駕駛收留。
劉瀚開著火車站附近租來的休旅車,旁邊坐著妻子,妻子抱著出生一年的小孩。妻子是原來的妻子,小孩則是新的小孩。劉瀚與妻子都試著相信,新的小孩裡面裝的是舊的小孩。遠離船隻的劉瀚,全家經常利用週休二日旅遊,企圖重新培養一種「家」的感覺。船員劉瀚想在岸上看海,他們經常前來島嶼的東邊,這裡可以接駁全世界最大的海。也是一種想像式的懷念。
還在蘇花上面環繞的陳末,這個時候也想起了這個事件。那是一個騎腳踏車的背包少年。踩車的背影像是在賭氣。賭什麼氣?劉瀚是唯一能夠和這位少年對質的人。背包少年想要找出一種遠走高飛的感覺。不敢游泳,不敢搭船,背包少年騎腳踏車,以環島的方式接近海邊。這是唯一可以靠近父親的方式。父親距離他那麼遙遠。很小的時候,父親教他游泳,在游泳池裡,那是父親靠他最近的時刻。那麼溫柔,失敗了也沒有關係,再來一次。吐氣,換氣。陽光射進池底,池底都是流動的光線,像在撥開什麼似的,池底很多隱密的洞穴,好想進去那裡面!然而一靠近就不對勁,根本無法接近。一次又一次,父親終於沒有耐性了,留下他,在游泳池裡,他緊緊抓住上岸用的不鏽鋼梯。
父親說飛鳥不是自由,游魚也不是自由,到底哪裡才是最寬闊?哪裡才可以知道結果?在蘇花公路上面騎著騎著,就好像要掉進海裡,騎著騎著,就好像要掉進海裡。背包少年渴望一種遠走高飛的感覺,背包少年期待一個盡頭。
「碰!」煞車不及的陳末從背後幫助了他。
真的是盡頭。背包少年沒有想到自己可以這麼接近海。
沒有人可以判定陳末做錯或者做對,除了背包少年。
06.長長的路的盡頭。今天星期十。
居里安一上車,說聲謝謝,就睡著了。妻子覺得這個人實在沒有禮貌,但是劉瀚好像什麼都瞭解似的,因此非常體諒。撇開年紀不談,後來,妻子在居里安身上,想像著第一個小孩那時的模樣,黑亮並且脫皮,凌亂的鬍渣,汗臭,以及疲勞的鞋底,她,也就沉默下去了。劉瀚將居里安載到火車站,搖醒他。「我們明天會沿著蘇花公路北上。」劉瀚說。居里安看著車內,多麼幸福的一家人,出門旅行。居里安向他們道謝,並且告別。
居里安走進候車室,發現運作正常。火車時刻表還是火車時刻表。月台邊有火車,有旅客。列車竟然全部準點。
居里安坐在候車室的椅子上,看著對面的椅子,上面躺著一個人。這個人在窄窄的長椅上睡得直挺挺的。即使不是走鋼索,也像是通過獨木橋。居里安看著他,二十分鐘過去了這個人都沒有翻身。這個人的身體覆蓋著過期報紙,頭顱躺在摺疊整齊的外套上面。居里安像是找到知己似的,笑了出來。
月台有列車進站。居里安認得,這是被島嶼西部淘汰的光華號,現在它在島嶼東部擔任柴快車,運送通勤的學生。兩節車廂擠滿站立的學生,車門勉強關上,然而就像吃太飽了就要爆開。「我被那邊淘汰了嗎?」居里安輕聲說。
昨天是星期四嗎?今天是星期五嗎?居里安哼起了「猴子歌」,複習著猴子的遊歷:星期一,猴子穿新衣/星期二,猴子肚子餓/星期三,猴子去爬山/星期四,猴子去考試……居里安沒有找到旅行中的猴子,但如果昨天是星期四,那麼,這一切,還真的就像是一場考試。居里安繼續唱:星期五,猴子去跳舞/星期六,猴子去斗六……今天是星期五的話,那麼,就應該跳舞,如果今天是星期六,猴子會跟居里安一起前往斗六嗎?
星期七,猴子刷油漆/星期八,猴子吹喇叭/星期九,猴子去喝酒/星期十,星期十……為什麼會有星期十?那為什麼不懷疑星期八和星期九呢?小時候的居里安也曾經這麼疑惑。刻意忘記星期十,大概是因為,這是一首結局很悲傷的歌……星期十,猴子死翹翹。沒有押韻,韻腳卡在中途,存心只是為了要讓猴子死掉嗎?居里安想起猴子的尾巴翹。為什麼到了盡頭就一定要死掉?喝酒肇事嗎?背包少年可以回答嗎?沒有喝酒、無心插柳的陳末可以回答嗎?劉瀚進入蘇花公路裡的旋轉,劉瀚可以說出大海的盡頭是什麼嗎?
火車會背叛平交道看守員嗎?居里安即將搭上火車,回到他的漏斗小城,是不是要繼續安居樂業?繼續面對浮躁的一切?
經過了這裡的海與天空連在一起,經過了這裡的長路行旅,居里安會不會好過一點?居里安期待筆直的生活。筆直的鐵軌帶領居里安繞了一圈。
長長的路的盡頭沒有答案。
盡頭是死,沒有盡頭。猴子在盡頭轉彎,露出尾巴搖晃。
長長的路的本身已是解釋。
一邊走路一邊沉默,一邊走路一邊流汗,居里安沿途灌溉自己。
作者簡介
陳宗暉,一九八三年生。東華大學中文系畢業,現就讀東華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班。生活在縱谷,在黑潮接近的海岸。一度獲得東華文學獎,花蓮文學獎,桃園縣文藝創作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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