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這輩子都在騙人。
所以我們老是在搬家。有時候落腳於北部海岸線旁的矮房子,破破舊舊的,颱風經過的季節,風便順勢將我們吹往另一個港邊城鎮;有時候我們會搭很久很久的公車,當路的地平線隱沒於視線內時,循著海味來到另一座城市。
有時候就像現在找到我爸一樣,隻身隱身於屏東枋寮巷弄裡的小公寓。
穿著白汗衫,我爸隔著紅色鐵門看著我,那眼神就好像我是莫名闖入的陌生人,而他是被尋獲者。透過鐵欄杆隙縫望進去的公寓極小,幾雙拖鞋散落於牆角,門口懸著剝落一半的春聯,灰白色壁面貼著一張紅色的紙,上頭用黑色毛筆大大寫著:收驚問事祭煞。
歪歪斜斜的字,比我爸畫的符還難看。我爸會畫符,他老是穿著拖鞋,蹺著腿坐在客廳茶几前畫著,一畫就是好幾個小時。我爸畫符的時候看起來很認真,黃紙上老畫著彎彎曲曲看也看不懂的圖案。
事實上,我跟我爸已經很久沒見面了,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自從我跟妻結婚,然後在同一間公司上班,永遠窩在窄狹小公寓的某個時間點開始,我跟我爸好像就約好了不再碰面。
鐵門那端的我爸還是沒什麼改變。穿慣的白汗衫,五分頭理得平整,嚼檳榔的一張臉曬得黝黑,稍微凸出的鮪魚肚下方是一雙細長穿著夾腳拖鞋的腳。有時候,我看著我爸老覺得他應該是老夫子裡的大蕃薯,從漫畫裡逃出來的,不小心掉入荒謬的人生裡。但我爸一點也不覺得他的人生很荒謬,他只是以平穩且安靜的步伐前進。
阿爸,我是阿邦啊,你不幫我開門嗎?我說。鐵門內襲來陣陣酒味,以及某種淡淡的,屬於我爸身上的味道。站在紅色鐵門那端,我爸探出半張臉仔細打量著站在門外的我,猶豫好一會才吐出熟悉的腔調,問:你是阿邦唉?
我點點頭。我爸這才移動腳步,慢條斯理打開紅色鐵門,轉身頭也沒回地又逕自入屋。鐵門咖啦發出好大聲響,然後砰的一聲緊緊扣上,就像我跟爸的關係,有時候離得遠遠的,誰也不想去找出誰;有時候卻忽然碰得好大一聲,兩條平行線又緊緊相連。
「阿邦唉,坐啊。」我爸站在客廳,他彎腰伸手啪搭一聲扭開電風扇開關,站了好一會後,又將風扇抬得高些,說:
「天氣真熱噢。」
電風扇喀啦喀啦轉動,碰到牆壁又發出咖──的好長一聲,我爸靜默幾分鐘後,又走上前彎腰重新調整電風扇角度,他將身上的汗衫捲起露出黝黑的肚子,然後站在牆角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我。每次我跟我爸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才見面時,他總是用這種客氣而又拘謹的態度面對我。
「熱啊,聽說已經三十多度囉。」有一搭沒一搭附和著我爸的話,他點點頭卻不再說話。
小公寓的空間頓時沉默起來。我跟我爸之間的那條線如今又兜在一起了,我們體內的某個部位一定有條長長的線,以不會太遠卻又靠近的距離緊緊綁著,怎麼也斷不了。我老是覺得人與人之間有條無形的線,將互相有關聯的人相互牽制住,像是我跟妻,妻跟我爸,或是我爸跟我的關係,無法豪爽地扯斷卻又牽扯不清。
最近的不久以前,妻總是跟我抱怨,何時才能脫離小公寓住進透天別墅。
妻非常喜歡抱怨。她老像隻蚊子在耳朵旁邊嗡嗡作響叨唸著同一堆事情,像是不同顏色的襪子要分開收好,內褲跟內褲要一件件捲好擺進衣櫥……。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妻是情報局派來的間諜,專門收集無能男人的資料再回傳至總部──也就是她的娘家,然後再伺機而動想好對策,進行下一波疲勞轟炸。
「我們買一棟透天別墅好嗎?」妻總是摟住我這麼要求,我是個非常誠實的人,所以我也總是這麼跟妻安撫:現在油價水費電費都要漲,公司天天傳出裁員風聲,銀行存款每個月都已快見底的速度超越,甚至我連我爸的生活費都快給不起了,要如何擁有一棟透天別墅?
「你爸一定又帶著王爺到處去騙人了,他哪會沒錢。」妻話鋒一轉,那雙銳利的眼神盯住我,冷哼了幾聲。
「我已經好久都沒見過我爸了。」我說,卻看見妻不滿的表情。她從我溫暖的懷裡一躍而起,露出不滿的表情:
「那到底買不買別墅?老是住這種像靈骨塔密密麻麻的小公寓,真的很討厭。」
我忽然想起我爸曾說過的,萬一有天他死了,遺體火化之後記得撒到無人的海裡,「連棺材都不必準備了。」我爸歪著頭說,想想似乎不對,又抹去之前的話,重新嚴肅地說道:
「阿邦唉,我還是住透天的靈骨塔比較實在。」我爸是陸行者,甚至連溫泉都不曾洗過,卻想在死後住到海裡。我挑高眉地看著他,我爸蹺著腿,拿著毛筆在黃色符紙上聚精會神揮舞的手忽然停止,轉頭小聲地問我:
「阿邦唉,靈骨塔會貴嗎?」
我爸到現在都還活得好好,距離要住進靈骨塔的年紀還有一大段距離,雖然我們經常沿著海岸線遷徙,但他的活動範圍一直只限於陸地。
坐啊,阿邦唉。我爸招呼著我。這次我爸租了一間十分窄狹的小公寓,得經過許多細細小小難以捉摸的巷弄後,才能找到的小公寓。進入公寓之後,右邊是一張老舊的長椅與同款式茶几,幾瓶啤酒擺在小茶几上,退了冰的啤酒順著桌沿滴著水;還有一個吃了一半的便當、電視機遙控器、綠色瓶蓋的保溫杯,以及幾疊金紙符咒。
小茶几正前方擺著神桌,供奉著一尊王爺神像,臉部同樣被煙燻成跟我爸同樣的黑。王爺神像是我爸的好朋友,一個不曾說話卻陪他出生入死的好朋友,更正確地來說,我看著我爸跟王爺的關係,感覺他們更像是合作無間的生意夥伴,我爸可以沒有我,但卻不能沒有王爺的生活。
「這次怎不住在海邊?」我問。拿起桌上的啤酒灌幾口。沒了氣泡的啤酒,喝起來有股頹喪的氣味。
「海邊風大,還是住公寓較實在,以後也卡習慣。」我爸說,坐到我身邊,咳了兩聲,又站起身打開電視。電視傳來模糊不清的影像,歌仔戲抖抖停停的歌聲不斷飄散在小小空間內。
「還有錢嗎?」我解開襯衫鈕釦,讓自己更接近這種悶熱的氣溫,熱氣卻仍沿著喉間竄升。站起身,我走到廚房打開冰箱,裡面除了尚且冰涼的溫度外,幾瓶過期的罐頭外,空無一物。為了遷徙方便,我爸每天總是以預備逃難的態度生活,不買家具,不買電器用品,不跟鄰居往來,也不在每個住過的地方衍生情感。怎麼來的就怎麼走,我爸總這麼跟我說。
小公寓的廚房只簡單擺了一個鐵鍋跟小湯鍋,湯鍋裡邊還留有滷肉的湯汁。湊近一聞,已有腐敗的味道。洗碗槽裡囤積了幾個小碗,我打開水龍頭,感覺心底那道湧泉又開始流竄。嘴裡開始吞吐出陣陣話語,我跟我爸說不要再吃這些有礙健康的過期食物,沒錢可以說出來,想吃什麼就去吃,不要再過這種拮据的生活。
「我不是養不起你。」最後,我跟我爸這麼說。他看了我一眼,重新從小茶几下拿出一疊黃色符紙,看也不看我一眼,這麼回答我:
「我死也不要住那種小公寓。」
彷彿又回到了從前。我爸曾說寧願死也不願意住在像鳥籠似的公寓,住那種地方的人都是瘋子。瘋子。他重複了兩次。所以我爸不跟我住,因為我找得到的,買得起的永遠都是比鳥籠還小的公寓,只能容得下妻與我。
我爸比較喜歡捧著神像四處流浪,只有需要生活費的時候,他才會出現。先是電話響了幾聲就掛掉,手機經常有未接來電,連續幾天晚上公寓電鈴會鈴了幾聲打開門又不見人影的某個時間點,我爸就會出現了。他戴著壓垮垮不知哪撿來的棒球帽,手捧著王爺神像,身上綁著紅色腰帶還繫著歪了的彩花,肩背著破舊的黑色包包,像是剛從地底流浪出來的苦行者。
低著頭,我爸由嘴裡發出低低的頻率,說:「阿邦唉,王爺要買新衣。」
然後又是沉默。我爸從不說他需要錢,或是給我錢好嗎?能不能跟你要點生活費之類的話。低著頭,我在口袋裡摸著,拿出皮夾遞給我爸幾張紙鈔,才回答他:
「噢。王爺最近好嗎?」我問,接觸到我爸的眼神,覺得他瘦了的樣子似乎跟王爺更像了。或許我爸才剛從幾天幾夜的廟會中脫身,或是又跟著哪個鄉鎮的進香團去山上拜拜建廟,一股疲累的味道由他身上漫出。
「要不要上來坐坐。」我說。
不發一語地從我手中接過生活費後,像是對著天地,又像是對著我似的,我爸帶著王爺神像微微淺淺地鞠躬,然後轉身消失到下一個固定的時間點。那時候的我老是想起小時候養過的幾隻野貓,即使每天固定時間餵養,貓卻只有餓了才會回來找我;但我爸不是貓,他知道我那間小公寓只容得下兩個人。
小公寓好熱。電風扇持續放送著沉默。
「天氣真熱噢。」我爸忽然這麼說。他重複一次剛才的招呼語,手不由自主地往胳肢窩鑽去。
說話的時候喜歡拽著胳肢窩摩擦是我爸的習慣,好像胳肢窩隨時會有奇珍異寶被挖出來,但溢出的永遠只有難聞臭味,就像現在他脫掉汗衫,整個人癱軟在客廳躺椅上,有氣無力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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