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風扇咖啦咖作響,有股味道在小公寓裡竄著。那股味道我也有,我爸說這是神明賜給他的味道,他是帶著天命來解救凡間苦痛的使者,所以順應天命地在家裡擺了一個小小神明廳,每天晚上開壇辦事,替前來的人們消災解厄。
我爸說他從來沒有學過這些畫符唸咒收驚的法術,他只是某天醒來,發現自己的七魂六魄突然都開了竅,就開始這種生活了。不管我們搬到哪裡,隱匿於哪座窮鄉僻壤小鎮裡,需要王爺開示的人總能以特殊方法找到我們。有時是尋找失蹤的親人,有些是求財運想發財報明牌,四十好幾的女人通常是三五成群一起進門,遮遮掩掩地想探求姻緣運途;有些婦人則是一進門就抽抽搭搭對著我哭了起來,好像我才是她們失蹤或是歸天的孩子,然後走的時候會遞給我紅包,摸摸我的頭說一聲乖,留下一屋子的沉默走了。
我不知道這些人想求的究竟是什麼,也不明白我爸為什麼要給他們一個希望。很多時候,我覺得我爸老是在騙人,他扮起王爺開示著前來問事收驚的民眾時,完完全全地成為另一個我不認識的我爸。
每天黃昏夕陽尚未完全沉到地底時,我爸會先喝掉半瓶啤酒,吃著買回來的便當滷味小菜,然後像頭伺機而動的狼,靜靜等待獵物上門。夜像一層黑幕緩緩升起,通常是小客廳裡堆滿人的時候,四周漶起一股怪異氣息。這些人低垂著頭,或坐或立或跪地擠滿小客廳,有時人們會相互悄聲交談,或是各自躲在自己的角落,聽著其他人的故事。阿邦唉,你出來替我點幾支香。我爸喚著我。我不願意,躲進房間偷偷窺向外面的不真實世界。我爸先是搖頭晃腦地在神明案前踱步,接著喝了口酒朝空中快速吐出,拿起桌上的檀香唸唸有詞,不到一會兒的時間,他會搖身一變成為王爺的凡間使者,操著特殊方言與口音,眼神時而渙散時而凜冽時而靜默,進行一場詭異的騙局。
我躲在小房間裡看著我爸,感覺門外變成一個異世界,透過薰香裊裊以及煙霧瀰漫之下的人們,看起來空虛不已卻又那麼的真實。這些人有時候說我爸是仙仔或是師仔,有時候會直呼他的名字慶仔。
慶仔,阿慶仔,阿慶唉。他們總這麼叫著我爸,為了生活他已經換過好幾個名字。我爸一輩子都沒有正當的工作,他做過許多工作:捆工、貨運司機、工地打零工……。我跟著他四處遷徙流浪,直到某天他突然捧著王爺神像出現時,我們的生活就像溺水的孩童抓到了救命繩索般,開始安定起來。
原來有這麼多人同時在尋求一種心靈上的慰藉。然後,這些人走後的夜晚,就著酒味與薰香味,我跟我爸會並肩坐在客廳,一一拆開這些紅包數著……。尋找失蹤親人的男子包了幾張皺了的鈔票;尋子的婦人最闊氣,一口氣給了我跟我爸好幾天的生活費。我爸用這些紅包錢買酒、買便當、租房子,甚至也養活了我。這些人對我爸總是客客氣氣的,所以每隔一陣子我爸總會幫王爺添置新衣,讓王爺看起來凜凜如風,維持基本的威嚴。
「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唉。」我爸邊擦拭整理王爺的衣物,邊用嚴肅的語調朝我說著他唯一可以朗朗上口的一句成語,他又說:「阿邦唉,你以後一定要好好侍奉王爺,做一個有用的人。」
停頓了一會,我將神桌上畫過的符紙堆疊整齊,拭去額頭的汗水跟我爸說:「可是我不想變成跟你一樣的騙子。」
某些時候,我覺得爸比較像是專門騙人的騙子,什麼事情都不用做就會有收入。大部分的時候他老是揹著王爺在街上遊蕩,沿街唸著咒語,挨家挨戶地替人祈求平安,順便要些紅包錢。灰白色破帆布鞋、刷白破舊且不合身的牛仔褲以及白色汗衫是我爸的標準裝扮,嚼著檳榔的嘴老是吐出比蚊子還小聲的話,「神明保庇你們賺大錢。」
通常這些人或店家會丟給我爸幾個銅板,或是一兩百元的紅包,更多的時候,我爸會帶著我穿梭於各地迎神隊伍裡,他套著大大且彎著怪異笑容還長著灰白色鬍鬚的玩偶頭,身穿黃色連身披肩,肩頭繡了些看也看不懂的紋樣,只有一雙黑色膠鞋露出於柏油路面上,手提著結了紅色彩花的小竹籃,一遇到有擺放香案的人家,便停下腳步靠近,鞠躬作揖地晃動玩偶頭。
鈴。鈴。我爸身上的黃色連身披肩發出聲響。有個小孩說那個人好奇怪喔,那個大頭笑起來好可怕,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躲在裡面呢。靠近小孩,我爸伸出手跟小竹籃,望向小孩身後的婦人。婦人斜眼瞪了爸一眼,像是經過半個世紀後才從口袋裡摸出兩個銅板,噹啷一聲丟進我爸的紅色籃子內。
我聽見婦人對小孩說,那種都是騙人的好手好腳的不去工作在這裝神弄鬼騙人,以為跳幾下就可以有收入。
鞭炮忽然砰的一聲在不遠處的街道上爆開來。腦袋嗡嗡響著,好像隨時有另一串長長的鞭炮會以百米速度炸開。我伸手將我爸手裡的籃子打翻,哭哭啼啼地咆哮著:
「你幹嘛要騙人!」
唰的好大一聲,沖天炮在遠處的天空炸開來,咻、砰。我爸摑了我一巴掌,彎腰蹲到地上一一撿起這些銅板,說:
「我是在做功德過生活。」
夏天的陽光曬得我滿臉發燙,感覺柏油路瞬間迸出成數以萬計的地洞,裡邊躲藏了無數個我,氣溫該有三十多度了吧,怎麼感覺我跟我爸的臉也快跟著燃燒起來。
「還有在騙人嗎?」我一口飲盡桌上的啤酒,將空瓶子壓得扁扁的丟到垃圾桶。
我爸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有時候,我會害怕我爸那雙像是可以把人看透的眼神,什麼話也不用急著吐出來,我爸都已經透過王爺猜到了。就像小的時候,我偷拿我爸乞來的紅包錢去打電動,回來假裝若無其事地吃著便當做功課時,我爸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靜靜地。我爸靜靜地看著我,過了半晌才吐出這句話:「王爺說你下次若是再偷拿錢,要打斷你的手腳。」吐出嘴裡的半口白飯,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忽然咳咳地哭了起來。
令人發窘的天氣,就跟今天的氣溫相同。
我抬起頭看見小公寓裡整片被燻黑的灰色水泥牆,我爸應該在這裡住很久了。距離上次見到我爸,已經是半年以前甚至更久遠的時間。我想起第一次離開我爸是高中畢業那年,我說不要再過這種流浪的生活,要有房子有母親有正常的生活可以過下去。
那天的氣溫已燃燒到一種極致的美,汗水涔涔順著體溫滑落。我爸剛從一場幾天幾夜的廟會回家,他滿身汗臭地頂著被煙霧燻黑的臉,走到小桌前打開抽屜,丟給我一本存摺,說:
「滾。」
我看著我爸的背影,無法言喻的斷層開始在我跟他之間衍生,通常是我在北部,而我爸持續在南部騙人過生活。我爸從不透露他的行蹤,有時聽說他來到北部海邊打零工,有時接到他從山上打下來的電話,模模糊糊地說他要過很久很久才會下山,有時候卻又意外地出現在我的生活裡。
「最近好嗎?」每次一跟我爸碰面,這句話像是預先設定好的就這麼蹦出來。那感覺就好像我跟我爸是久違的不熟識朋友,偶然遇到了,既也無法躲開又不能假裝熟稔,於是便用著客客氣氣的口吻打招呼。點點頭,我爸說連總統都換人了,生活哪有不好的道理。一雙眼神不偏不倚地從我的視線內閃爍而過,我知道我爸又在騙人了。他將毛筆放下,仔細地將黃色符紙收疊整齊,然後站起身不發一語地從神桌下的抽屜拿出一疊藥包,咳咳咳地配著開水吞了幾顆藥丸。
「你又在騙我了。」我問。我爸重新闔上抽屜,轉過身時又用力地咳了幾聲。
咳。咳咳。咳。有股天崩地裂的聲音,直直撞進我的腦海。
我爸老愛說謊騙人,他從小到大總是耍得我團團轉。小學時,我們搬到中部一座山腳下,聽說山上有間遊樂園,植滿了緋紅色的櫻花,花一開時站在樹下的人們,感覺好像躲進一場櫻花雨裡了。我跟我爸這麼說,我爸穿著白汗衫,摸摸我的頭說:
「阿邦唉,乖。」站起身,我爸用溫暖且厚實的手掌包裹住我的掌心,「我帶你去遊樂園玩。」
但我們會去的地方就是廟會、迎神隊伍以及進香團。有那麼幾次,我甚至懷疑那座山頂上的遊樂園也是我爸刻意捏造出來的謊言,每次出門騙人前,我爸總是這麼騙我。我跟我爸說想要一個媽,別人有的我都想要有,想要戰鬥陀螺想要甲蟲王者想要養隻皮卡丘,我爸笑著說好好好,一雙手卻沉沉摸住我的頭,要我趕緊回房間打包,我們要出發去找阿邦的媽。好呀。好呀。我飛奔回房收拾行李,一手拉著我爸的白汗衫衣角,一手拎著背包,開始流浪生活。
我們沒找到我媽,卻搬到另一座海邊,搭著公車搖搖晃晃時,我爸一路煞有其事地介紹著:屏東的東港有三寶:有櫻花蝦烏魚子跟我們吃不起的黑鮪魚,林邊有整片整大片的黑金剛蓮霧園,我說要吃要吃要吃比拳頭還大的蓮霧,我爸卻說路邊賣的整箱蓮霧底下會藏了一半都是壞掉的,商人最奸詐了,我們下車再吃;接著是南洲糖廠、恆春公車轉運站出了門口後,可以看見歷史殘存的古蹟,然後是枋寮,我爸日後最終回落腳的地方。
揹著王爺神像,我爸先下了車,我緊跟在後,問他:「媽會住在海邊嗎?」我爸回頭牽住我的手,卻這麼說:
「下次再找阿邦的媽……,這裡廟真多。」
我爸愛說謊騙人,但我卻沒說過謊。
年輕時,脫離我爸遷徙生活的開始,我在北部租了一間小小的套房,裡面唯一睡過的女人是芬芳。她脫光衣服躺在我面前,眼神迷濛卻又想尋求確定地問我:「我把一切都給了你,你……愛我嗎?」
原來大家說的都是真的,女人只要一上床就會問你愛不愛她,甚至要你掏出所有真心重重壓在她們身上也甘之如飴。芬芳就是這種人,她對我的好已到以身相許讓兩條赤裸裸靈魂彼此慰藉的瘋狂境界。我沒見過我媽,所以不知道女人的胸部那麼柔軟,枕臥於上總能做起被溫暖哺餵的不真實夢境,我更不知道女人如巢般的森林,竟可以恣意進出。
所以我喜歡芬芳身上始終漾著的淡淡體味,以及她做愛時的眼神,但……這就是愛嗎?現在的我在一家工廠打工,身上老是佈滿黑色污漬,得省吃儉用才能捱到領薪水的生活,要如何能擁有愛。還小的時候,我老是夢見我媽脫光衣服站在窗口邊,她沒有臉,沒有表情,只有一股薰香味在屋裡繞呀繞的,然後夢裡的我媽會緊緊抱住我,問:「你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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