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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推薦獎》神棍 (下)

文/黃碧燕    

芬芳由身後緊緊抱住我,呢喃似的問道。我轉頭看見芬芳,卻理性地搖搖頭,我不想跟我爸相同老是在騙人。我跟芬芳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只是幾秒鐘的距離,芬芳快速甩了我一個巴掌,起身撿起地上的紅色蕾絲內褲,哭哭啼啼跑出房間,跑出我的生活,跑出我還來不及釐清這究竟是不是愛的人生。



我永遠記得芬芳的背影,卻始終想不起來我媽的樣子。



我爸不曾帶女人回家,也沒有關係曖昧或是不清不楚的男女關係。記得那次是母姊會,拿出粉紅色通知單,遞給我爸,問他:「我媽呢?」我爸看了幾眼後將粉紅色單子壓到神桌下,不發一語。



「王小婷說每個人都有一個媽媽,那我媽在哪裡?」王小婷是個乾淨漂亮的女生,總是穿著粉紅色縫滿蕾絲的裙子,說話的時候輕輕柔柔的,就像故事書裡的小公主。



「吃便當啦。」我爸指著桌上的雞腿飯便當。便當發出一股失望的味道,直直竄向年幼的我。我靠近他,感覺有股沉甸甸的氣流在我們之間盤旋,嗡嗡的,那氣流的聲音越來越強烈,我開始流眼淚,說:「每個人都要有一個媽媽,只有爸爸不可能會有小孩生出來!」一句句把王小婷說過的話重新複製出來,我丟下便當,哭哭啼啼地狂吼:「我不要搬家,我要媽媽──」



我爸還是來參加母姊會。他雙手捧著王爺神像,肩揹著行李,身上綁著褪色的紅綵帶,正站在教室外的長長走廊上朝老師九十度鞠躬。臉上燒燙燙的,我看著教室內站著的這些人,頭暈目眩的。



「他爸好奇怪噢。」「應該是騙人的吧。」「對啊,對啊。我媽說那種人叫做……。」



我聽見他們這麼叫我爸:神棍。而我是神棍的小孩。



我們經常在搬家,所以我跟我爸都沒有錢,在這個城鎮待了好長一段時間,經常口袋空空地往下一個城市遷徙而去。為了生活,我爸必須說謊騙人才能生活,大部分時間我們會跟著各方廟宇進香隊伍遷徙,例如三月瘋媽祖,哪個月份有王爺生辰,我爸隨身攜帶行事曆,記錄廟宇神明生辰日期。



有時候我爸不扮乞錢的玩偶人,他會穿上某某綜藝團的制服,戴著嶄新的棒球帽,沿途推著播放電子音樂的推車前進。嗶嗶嗶,一群年輕人站在馬路中間開始搖擺,我爸也跟著他們搖頭晃腦地吐著檳榔汁跟香煙,好像他的年齡突然往後退了好幾十年。



有吃有喝又有錢可以賺,不好嗎?我爸這麼跟我說。他穿著深藍色棉T恤頭戴著暗紅色漁夫帽,正站在長長的蜈蚣陣上,預備擊鼓出發。吉普車拖著長長的蜈蚣陣沿著大街小巷緩緩竄著,而我坐在綜藝團的小貨車裡,覺得漫長的一天終於開始。



後來我並沒有跟芬芳結婚,跟我結婚的是另一個我爸不喜歡的女人──春子,也就是我的妻。我爸說這女人連名字都不正經,什麼春子,他呸的一聲將春子喝過的水杯摔到地上,斬釘截鐵地說:



「阿邦唉,王爺說你是無某命。」



無母命……?記得那天我們跟著隊伍來到屏東鄉下海邊,我爸牽著我,從口袋裡撈出一張皺皺的白紙,沿街詢問著。天氣好熱。海邊的風好大。長長的迎神隊伍由海岸線溢了開來。我爸丟給我幾個銅板,要我去附近的商店買幾瓶啤酒。後來我看見他跟一個女人走進了小巷子,我背對著他聽見竊竊私語從小巷裡竄出來。



「妳怎麼都不回來看阿邦唉。」「找妳找很久了,阿邦都幾歲了。」「最近好嗎?」始終是我爸的聲音,記得後來他說:



「天氣真熱噢。」



女人拍拍我爸的肩膀,悠悠地經過我身旁時,有股熟悉的味道由她身上傳來,她看了我一眼,摸摸我的頭,忽然說:「阿邦唉,都這麼大了。」



跟我爸完完全全相同的口音。那晚,我爸異常地連一口酒都沒有喝,只是一個人對著滿空的闃黑發呆。



後來不知道怎麼了,與每個女人上床時,我卻開始想念起芬芳身上淡淡的味道。與春子結婚後的某年,我們為了買別墅的問題又大吵特吵,我甩了她一巴掌,春子哭哭啼啼地說要跳樓要自殺,說不明白為何會嫁給我這種沒出息的男人,說早知道我爸這麼會騙人生出來的兒子也一定會騙人,說早知道就嫁給娘家鄰居開工廠的小開。



我跟春子說要跳樓就去跳,她大聲地用字句撞擊我的五臟六腑,我摔破了一個水杯、一個插著玫瑰的花瓶,幾瓶春子的保養品後便騎著摩托車在街道上閒逛,卻在市集裡意外遇見芬芳。芬芳兩手各牽一個小孩,看見我並沒有太大反應,只是客套性地點點頭。小孩子拉拉芬芳的衣角,開始大吵大鬧。芬芳捏了小孩的大腿,大聲罵小孩要他們乖乖安靜別動。



芬芳老了好多,是不是結婚的女人都會變老,都會變成潑婦罵街,變成對老公的肉體不再感興趣,只有要生活費跟買名牌時才會主動上床。



「好久不見。」我說。



夜市裡人聲鼎沸,芬芳不知道朝我說些什麼,小孩忽然又開始嚎啕大哭。我走上前把手中的冰淇淋遞給小孩,說:「乖,不要哭。」然後,憐惜地摸摸他們的頭走了。就像小時候我爸騙我的表情一樣。



夕陽開始西落,芬芳僅存於我腦海裡的體味也突然消失殆盡。



手機鈴聲響起。是春子打來的電話,語氣冷漠地靠近耳朵傳遞著。明天早上十點,簽字離婚,她說。態度依然明確果決。傍晚的小公寓瀰漫著某種薰香味,像是催化劑般朝我席捲而來,不知道為什麼鼻頭酸酸的,有股潛藏許久的情緒即將瓦解。



「我要離婚了。」我跟我爸說,像做錯事的小孩靜待著處罰。



我爸站起身,將桌上的便當放入小電鍋內,趴搭一聲按下開關。走到王爺面前,拉開抽屜拿出一支香,點了打火機遞到我面前,說:「阿邦唉,來拜拜。」



我好想念我媽,想念芬芳,想跟我爸永遠住在一起,就算我爸會死掉,我也要買一座可以望海的好位置靈骨塔給他。



我爸始終背對著我,忽然又咳了起來,然後開始朝我叨唸起最近的生活……。他說我本來就不該結婚,幸好還沒有小孩,王爺說我四十歲之前沒某命但是會有事業運,以後會賺大錢住別墅然後會生兩個小孩。我哭哭啼啼地跟我爸說,我都快被公司裁員了,哪住得起別墅。我爸說最近出門生意很難做,經濟不景氣後大家似乎更小氣了,包紅包都不像從前那麼闊氣,連金紙符咒都跟著漲價,上門來問神的永遠是預測發財運,不是說新總統上任經濟會好嗎?這幾天北方出現烏雲,王爺前幾天又來託夢……祂說。



小公寓外的夕陽已經完全沉到地底。



我站起身,整理身上的衣物,跟我爸交代:「下星期我再來看你。」點點頭。我爸依舊沒有轉身,小公寓的紅色鐵門咖啦發出好大聲響,我重新扣好襯衫釦走出小公寓,鐵門咖啦一聲又緊緊關上。我看見我爸站在鐵門那端,身後的薰香在他頭上竄升著,關於我們體內的那條線又忽然往後地扯遠了好長一段時間。



最後一次我找到我爸,在醫院裡。肝癌末期的他瘦成了跟王爺同一個模樣。



「阿爸,我是阿邦唉,你不認得我了嗎?」



我爸唸著我的名字時,總會習慣加個唉字尾音,那年夏天海邊的女人同樣有這種口音,我跟我爸從小沿著海岸線遷徙找尋著生下我就跑了的媽,後來我才明白我的確是我爸的兒子,沒有我媽的生活,我爸也可以完整無缺地帶領我長大。



躺在床上,我爸看見我走進來,忽然舉起雙手朝我招招手,靦腆地笑了。那樣子就好像見到久違且熟識的朋友,正熱切寒暄著。王爺神像仍端坐在我爸身側,醫院的天花板沒有被燻黑,我爸才剛住進來不久,他一定開始在腦海裡策劃下一波的流浪遷徙計畫。



一切彷彿都未曾改變過。



我坐到我爸身旁,仔細看著他。發現他又老了些,我開始朝他鉅細靡遺地叨唸起最近的生活。我跟春子離婚後,突然被公司升上了主管後過不了幾年時間買下郊區一棟透天別墅,也交了新女朋友,她是個單純的女人,說不會介意我爸帶著王爺跟她一起生活,也想看我爸畫符跟幫人收驚問事的樣子,一定很有趣……,下次留著短髮的女朋友會來看他。



「還有在騙人嗎?」我問。



我爸尷尬地笑了,卻仍舊搖搖頭。



「阿邦唉。我會死掉嗎?」我爸咳了幾聲,忽然這麼問我。



「不會,醫生說你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等出院以後我開車載你去洗溫泉好嗎?我跟你說,我在郊區買的透天別墅……。」



我爸點點頭,閉上眼後很快地沉沉睡去,再也沒有醒來。



我爸這輩子都在騙人。



這是他第一次被騙。



作者簡介

黃碧燕,曾得過一些文學獎。

喜歡小說、喜歡手工藝、喜歡騎腳踏車以及喜歡住在熱起來會要人命但又陽光極了的屏東阿緱城,是個平凡無奇的上班族。

白天在商場鈕釦店上班,與布料拉鍊以及想像不到的各式手工藝材料為伍,夜裡敲打著鍵盤過日子。

希望往後能一直書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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