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停格的人生美味
台灣文壇少見精吃、會玩如韓良憶者,能與之匹敵的,恐怕也只有她的姊姊韓良露。
兩姊妹從小在浙江籍的父親、台南府城出身的阿嬤薰陶之下,家學淵源傳承而來敏銳的味蕾,並善於將飲食之樂盡付文字扉頁。
出版了十多本美食、旅遊散文與譯作,定居荷蘭十多年,每年至少返鄉探親一趟的韓良憶,回台灣最主要的樂趣,還是「吃」!
與韓良憶相約於鼎泰豐總店採訪,一碰頭就聽她興高采烈地聊起前一天自己搭捷運到萬華晃蕩大半天的「覓食之旅」:逛菜場、遊青草巷、朝龍山寺、看流鶯、嚐肉粥、大啖蚵仔麵線……
「一路上可以看到很多老店喔!訂做胸罩的店、隔壁有白鐵號,再過去是五金雜貨店,還有修鞋舖,這些現在都很少看到了!」韓良憶說得眼睛發亮,像個孩子。喜歡在街頭巷尾找美食的她,「附餐」就是沿路拼湊兒時回憶的樂趣。
定居荷蘭,吃遍東西美食的韓良憶,哪還有什麼頂級食材沒嚐過?但最令這異鄉遊子魂牽夢縈的,卻是台北市街頭巷尾的一碗陽春麵、一盅排骨酥湯、一份麻油腰子……
「既然我們非得吃才能活,索性就吃得優雅,吃得津津有味。」韓良憶以美國飲食文學天后費雪(M. F. K. Fisher)的美食人生觀,砥礪在不景氣之下,開始得節衣縮食的30世代。
「美食,是人生小而確切的幸福!」韓良憶相信。
嚐美食,不一定要上五星級飯店或高級餐館。走!下班後,讓韓良憶帶路,帶我們品嚐她記憶中的台北懷舊八味小吃,吃東西去!
《30雜誌》問(以下簡稱問):妳的美食散文總是充滿了回憶,在妳成長過程中有哪幾塊美食記憶的地圖?
韓良憶答(以下簡稱答):北投,是我的根,14歲前我都住在北投,充滿許多美食記憶。不過傳統的露天市場已改建成樓房,我最懷念的清冰、甜不辣的攤子,都找不到了;只剩下媽媽告誡我說,那個甜不辣很髒,不可以去吃,我得偷偷去吃的那種回憶。
那個甜不辣是站著吃的攤位,阿婆會給客人一個古早的藍色粗陶飯碗,甜不辣是有插小竹籤的,客人就拿甜不辣,去浸攤子上擺的兩盅沾醬,難怪我媽說很髒啦!
那清冰是因為,我小學升國中的最後一個夏天,整個暑假都泡在中興戲院,我會在附近買清冰進戲院,然後邊吃冰、邊吹冷氣、邊看電影,這個戲院後來被大火燒掉了。
問:長大後,妳有刻意回北投找過嗎?
答:大概12、13年前,我曾經回北投去找,都沒有找到那個賣清冰的攤子、賣甜不辣的阿婆,那個阿婆恐怕也不在人間了。
我覺得沒找到也是一種幸福吧?現在再去吃小時候的清冰、甜不辣,可能會覺得不好吃了;也因為沒有找到,所以回憶中的滋味永遠是那麼美好。
問:像是一種停格的美味?
答:對,剩下停格的、偷吃的回憶。美食就像是日本人說的「小確幸」,是一種小而確切的幸福。
問:妳曾試著自己複製,或再吃到一模一樣的童年美味嗎?
答:我曾經去朋友家作客,女主人做了一鍋甜不辣,我一吃想說奇怪,她的湯頭很甜,跟我小時候吃到的很像,湯裡有飄著枸杞。女主人解釋南部人煮湯會放枸杞,以取代味精。這讓我聯想起很多往事,民國六十幾年的時代,都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14到21歲,我家搬到臨沂街,那時常吃鼎泰豐、附近的排骨酥湯、東門市場小吃;鼎泰豐那時還不是名店,後來被《紐約時報》報導,才紅起來。
問:從21歲到36歲定居荷蘭之前,美食地圖轉移到哪裡?
答:我整個台北市到處吃啊!大學之後,我自己搬出去植物園附近住,常吃林家乾麵、魚丸蛋花湯、公賣局附近的牛肉麵。
大學畢業第一年,工作的傳播公司有兩個月都付不出薪水,我還要付房租,好窮喔!我永遠記得在公賣局附近的牛肉麵店,只吃得起一碗35元的牛肉湯麵。
一年後我搬到挹翠山莊同學家的公寓,那時在報社上班。夏天看到老農夫挑擔子賣竹筍,我們常買來煮涼筍湯,這是我同學媽媽的私房食譜。我們常常做涼筍湯、配涼麵,很夏天,加上挹翠山莊很綠,那段時間給我的就是一片綠色的回憶。
問:身為美食作家,妳認為老饕、美食家和美食作家,三者的分野在哪?
答:我認為,老饕懂吃、會吃、愛吃、挑吃、多吃、精吃,但他對飲食背後的歷史文化、社會脈絡沒有全盤性了解與探究,也尚未建立自己的一套美食觀。
如果光吃,不讀讀它的歷史,有關它的各式各樣文化,就是很皮毛,算不上美食家,像我自己還沒有到美食家的境界。老饕則比較止於口欲與食物的美感,吃得開心就好了嘛!
問:那美食作家呢?
答:美食作家可能不是美食家,美食作家尷尬的地方在於,美食沒有一定的客觀標準,我寫的是個人感受,別人未必認同,也容易招致批評,所以我後來不寫食評。
我算是類型作家,選擇以散文跟回憶來寫美食,我的旅遊書裡多半也都在寫美食。我曾經寫過《羅西尼的音樂廚房》,寫做美食、吃美食該配什麼音樂;人家都是「food and wine」,我是「food and music」。
問:妳自認與台灣其他美食作家的差別在哪裡?
答:一般比較欠缺的是對西方歷史的了解,我比較幸運,外文系畢業,英文閱讀能力很好,看很多西方飲食史;加上我也翻譯相關飲食書籍,現在又住歐洲,所以對西方的飲食歷史涉獵得較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