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錦連的時代

文/蕭蕭    

詩人錦連(1928- )自有屬於錦連自己的時代,但卻不是錦連著繡、繡連著錦。



因為,這一百年的台灣、台灣人、台灣詩人,都沒有錦上添花的榮華歲月,繡陌綺門的得意空間。



小小的台灣島,足夠錦連以一生去駐足流連,即使是小小的國度,都扮演著錦連生命裡重要的背景:屬於父祖輩以上的住居地,那是台北縣三峽地區,偶爾還可以成為二二八事件餘波蕩漾時的喘息山坳;自己的出生、成長、奮鬥,最是悲欣交集,則在彰化市,詩心湧動,無法平息;晚年則遠赴台灣南端,頤養於高雄,整理、審視自己年輕時的脈搏,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又該如何回應?從北到南,從山區、平原到海灣,從山城、縣城到都城,錦連不由自主地在自己的土地上流連又流浪。



所謂流浪,是由不得自己的,就錦連這一代的台灣詩人而言,倒也不一定是土地上身體的移動,或居家由不得自己的頻繁搬遷。所謂流浪,最主要的意涵竟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卻不能講自己的言語,要在指定的聲韻中,或者不同的腔調裡,尋找、翻譯自己心底的情意,就好像斑鳩被指定發出鴿子的聲音,海濤只能被翻譯成江浪的瑣瑣碎碎。



錦連的時代,從母親懷胎的那一天開始,聽的是台灣話,初生以後親人間的溫潤、情人間的溫存,說的是台灣話;但,可笑亦復可悲的歷史卻早已悄悄滲進台灣土地,學齡的兒童,在「清國奴」、「支那人」的呼叫聲中,卑怯學習あいうえお,技術之所需、傳達之必要,錦連學好的是連日本人也自嘆不如的流利日文。只是當語言這一關都底定了,天地卻又開始翻覆,乾坤逐漸挪移,米國的飛機應該轟炸北方的日本,卻終日盤旋在台灣的上空;日本武士應該直接衝到南洋廝殺,保衛他們國家既得的利益,卻讓台灣充員小小年紀惶惑於南洋叢林裡。好吧!這樣的乾坤也有底定的時候吧!台灣的天地卻又開始翻覆,錦連說得輪一樣轉、圓一樣滑的台語、日語,新的執政當局明訂為禁忌,禁用日語,忌諱台語,錦連這一代的詩人,二、三十歲的年紀被逼得重新學習如何捲舌發出「ㄓ」聲,才發現蜘蛛吐絲,談何容易,才發現自己也是一隻傷感而吝嗇的蜘蛛;緊接著還得學習上顎如何輕輕含住下唇,讓氣從唇齒間「奮力」、「憤怒」竄出。音調也要重新調整:「噴水」要說是「ㄆㄨㄣ水」,不能說成你和你的祖先已習慣幾百年、幾千年的「ㄆㄨˋㄣ水」。當然,語序也得重新調整:說「風颱來了」是會被當作笑話的,「颱風」才有侵台的威勢;你可以看破他的「腳手」,卻要說成「看破手腳」才不會又鬧了另一個笑話。



可笑呵!這些語言扭轉的歷史。



可悲啊!這些歷史翻轉的傷痕。



一樣深受其苦的詩人林亨泰,說這是「跨越語言的一代」。不曾身受其害的詩人莫渝,以錦連熟悉的火車軌道轉轍器為例,以「轉轍」代替「跨越」,不論哪個詞彙精準一些,其實都無法滅除那種唇舌被削、被修、被翻轉的苦痛。



錦連創作的高峰期,是一九四九到一九五七的九年間,全都以日文書寫,默默吐絲,默默封繭,偶爾自己抽出幾絲絲讓人驚豔。大部分的作品卻要以五十年的時間去沉澱那種驚慌,要以五十年的歲月去沉思語言與語言之間如何改弦易轍,如何跨越海溝山澗。



岩上曾經探尋錦連詩中的生命脈象與訊息,認為錦連前期的詩作裡,充塞著哀愁、痛楚、孤獨、寂寥、煩惱、不安、反抗、悲哀的情緒,哪一樣是聯合國規定人類不可或缺的人權?哪一項是台灣憲法執意要緊密列管、仔細保障?岩上說,這些負面的情緒直接與他當時所處的時代背景、工作環境關係密切,可以說他的作品隱藏著時代的惡露和詩思密碼交感的存在信號,呈現了個人與社會群體的焦慮。



這就是錦連和錦連的時代,台灣的焦慮台灣的詩。



以「孤獨」來說吧!錦連創造了這樣的意象:從病房窗口能遙望的白色燈塔,向幽暗的天空和黝黑的海面投射青白交替的亮光;隨興轉換視線或方向,卻呱呱啼鳴的曉鴉,牠們有著和人內心相似的空洞和淒涼。這樣的意象,其實暗示著「孤獨是詩」的意涵,白色燈塔的指引作用,曉鴉報憂的譏刺功能,正是錦連寫詩的內在動力;燈塔投射的是青白交替的亮光,曉鴉啼鳴的是和人內心相似的空洞和淒涼,這兩個孤獨意象,暗示著錦連詩作的陰冷色調,暗示著錦連那個時代,那個時代的台灣。



這樣的悲哀,很多人都看出來了,莫渝就直接表明:錦連應該以「悲哀論」去形塑,說「悲哀」一詞,似乎是潛藏於錦連內心深處,是他創作歷程中無法驅除的元素。



或許,這就是錦連詩中所說的〈蚊子淚〉吧!一種人類血液中無可豁免的悲哀:



蚊子也會流淚吧……



因為是靠人血而活著的。



而,人的血液裡,

有流著「悲哀」的呢。



壁虎、蜘蛛、蛾、蚊子,這些小昆蟲常常是錦連詩中的主角,因為牠們確實是錦連生命中最親密的伙伴。錦連一輩子最主要的生活場景,四十年不曾或離的是台灣鐵路局彰化火車站的電報房,侷促昏黃的狹窄空間,寂寥的夜班值勤時間,積年累月,錦連終究會有「幽閉恐懼症」吧?白天黑夜,陪伴他的,不過是壁虎、蜘蛛、蛾、蚊子這些小生命,微細的存在,微弱的聲音,流著悲哀的、象徵的、蚊子的淚,誰會看見呢?



終究會有人看見的,詩人郭楓指出:錦連以〈順風旗〉這首詩,十分鮮明地描繪出自己抗拒流俗而堅決不舉順風旗的孤絕性格,說他在順風舉旗、搖旗吶喊的社會浪濤中,孤絕屹立,不能不說是一種非凡的人品。



這樣說來,前面的蚊子淚種種,不是真正的錦連的時代,頂多是時代中的錦連而已。



錦連堅決不舉順風旗,即使在現代主義現世、超現實主義超速的時代,他是可以引領風騷的,他是可以亮出金牌的,但他像鐵軌一樣剛直的性格,並未利用熱氣流旋昇自己。二十世紀的五○年代,錦連就已創造出現代性濃、前衛性強的作品,趁勢而為,那是炙手可熱的一塊鐵!但他不在順風處舉順風旗,不在有利益的地方彎腰拾取利益。錦連的時代,不會是蚊子淚,不會是順風旗,也確然不是錦連著繡、繡連著錦的時代。但是值得挖掘,值得尋找支點,值得發現台灣現代詩一個新的海的起源。



作者簡介

蕭蕭,本名蕭水順,台灣彰化人,一九四七年生。輔仁大學中文系畢業,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碩士。詩人、文學家,也是資深的教育家,曾擔任北一女中國文教師,現任明道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著有詩集《悲涼》、《緣無緣》、《雲邊書》、《凝神》,散文集《太陽神的女兒》、《父王扁擔來時路》、《詩話禪》,評論集《現代詩學》、《台灣新詩美學》等六十餘種,主編《新詩三百首》、《蕭蕭教你寫詩為你解詩》,國、高中語文賞讀與作文範本系列之《開拓文學沃土》、《攀登生命巔峰》,以及國、高中生現代詩讀本《揮動想像翅膀》、《優游意象世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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