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在此,也不在彼。每次看畫,如果畫中有人的話,我總不免先注意到畫中人的眼神究竟望向何方,畫中的眼神總是牽動我的情緒和感受,彷彿窺見了畫家看世界的方法,也印證了自己內在的一次位移。
我往往想起德國哲學家海德格(M. Heidegger)的話:不是我們在看畫,是畫在向我們說話。
這一個月內,拜訪了兩位畫家,劉國正和陳景容,讓我反覆思索了一些情境。
獲得「廖繼春獎」的青年畫家劉國正,許多作品都以瑞芳、石碇、九份、十份等地為題,他的風景畫看得出得益於多位畫家的蛻變和努力,在型構自我當中,留下許多思索的痕跡。他幾個系列的人物畫作品,畫中人的眼神往往定定望向正前方,表達了一種溝通的熱切。
最感動我的,是他畫室裡未完成的油畫作品:一幅歷時數年而未收束的妻子的畫像,懷孕的母者,眼神恬靜而溫柔,繁花的背景像愉悅的彩色飛毯。
在台北市浦城街拜訪前輩畫家陳景容,是一次奇妙的旅程,在地下室,他帶領著一群年輕人,進行其所構思的馬賽克壁畫,我深深地被一位早已卓然不凡的藝術家之勇於前進所打動。宗教與人間、歷史和現實,那些馬賽克壁畫的製作讓我撼動,構思、比例、材質、色澤,一個又一個的條件要止於至善,中間必須要如此的孜孜矻矻;眼神不在此,也不在彼,時間不在此,也不在彼;時間在藝術家的眼中和心底。
陳景容的畫中人很少眼神直視前方,是以看君雙眼色,不語似無愁。在輕與重之間,陳景容的畫創造了一種完美的平衡和循環:眼觀鼻,鼻觀心,心有巨大的容載若湖似海,哀愁並不會滿溢出來。
如果不像里爾克(R.M. Rilke)的詩,走向山的峰頂,把自己的臉在群星之間隱藏起來,那般的孤高,陳景容的畫也如此敻遠,於此人間,心是我們另一個內在空間。
少年時期看見梵谷畫冊裡的〈食薯者〉(The Potato Eaters),那些既不在此,也不在彼的眼神,畫中尚有背向畫面、我們永遠看不到他的臉和眼神的一人;在浦城街,我看見陳景容於二○○五年的作品〈地震過後〉,逝者被包裹著,臉上無喜無悲,周圍的人們,表情眼神各異,掩面的人之中,有一些失去了面目,唯其失去面目,其痛與悼更加無以名之。
要好好活著!要好好活著!我彷彿聽見〈地震過後〉這幅畫,在向我說話。
危脆的國土,要有最美好的人間。
作者簡介
許悔之台灣桃園人。曾與詩友創立「地平線詩社」,現任聯合文學總編輯。著有詩集《陽光蜂房》、《肉身》、《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亮的天》等,另有散文集、童話等著作多部,最新作品為有聲書《遺失的哈達》。曾獲中華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五四青年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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