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情怯與忘卻

陳芳明    

此身雖在堪驚



1

革命的夢,牽引我世代的朋輩走上歧路與絕路。夢是平凡的夢,卻必須以血,以肉體,以生命去換取,最後並不一定實現。夢的焚燒,竟是我走過淒厲世紀末的僅有微光。如果沒有那稀薄的光,我的旅路可能會更暗更冷。終於走完年少時未曾預期的痛苦長路時,回望那一盞盞夢的火光,禁不住悲從中來。其中燒得最旺的一盞,已被盧修一攜走。我留在人間看得很清楚,再也不會有如此壯麗的火花繼續在前面帶路。

傳說中的歧路與絕路,其實是歷史上未曾受過祝福的台灣左翼道路。到了我這世代,左翼知識分子幾乎是一個瀕臨絕種的歷史名詞。盧修一是我遇見的最富浪漫情調的政治運動者,依照坊間庸俗的定義,他可能也是最不具左派色彩的左派。然而,所有的定義都是陷阱,都是害人的。如果左派的關懷是公平與正義,他絕對毫不遜於任何一位馬克思主義者。如果馬克思主義者要求的是行動與實踐,他永遠是走在最前面。如果社會主義理念需要鮮明的階級立場,盧修一也勝過所有空談的烏托邦論者。

他在世紀末離開人間時,許多人已淡忘他左翼道路的記憶,他留給朋友最深刻的印象,是開懷的笑容,幽默的行動,堅強的批判,與柔情的風度。革命者從來都是浪漫主義者,由於時代的遮蔽,使我的世代不容易窺探盧修一的人格。當他被定位為「政治頑童」時,他所堅持的左翼信念自然就不能輕易察覺。但是,在失憶的風潮中,我絕不忘懷。堅持不忘,是因為在一九八○年代我與他走過同樣的道路,也懷抱過同樣的夢想。我比他幸運,是因為受到放逐而躲過囚牢;他卻為了左翼信仰,付出生命風華,兌換了滿首霜髮。人格承受的凌辱、污名與損害,都在他靈魂裡留下凹陷的創痕。他以燦爛笑容贖回人格的尊嚴時,人間只記得他的樂觀開懷,全然遺忘了最黑暗的記憶。

時光若是回到一九八三年,苦痛的情緒又將四面埋伏而來。那年三月,陽光已溫暖了洛杉磯的初春。像往常那樣,我坐在美麗島週報辦公室,開始閱讀來自台灣的信息與文件。在那平靜的下午,突然接到來自台灣的電話,告訴我警總剛發佈「前田光枝事件」的消息。稍後,資訊不斷進來,我才稍稍理解事件的概括。台灣的報紙說,前田光枝是由日本的左翼台獨史明派遣,攜帶文件給文化大學政治系主任盧修一。這項祕密行動,已由警總正式破獲。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一個全然陌生的左翼運動者。

但是,也不完全那麼陌生。許信良得知消息後立即告訴我,盧修一是他政大時期的同學,留學比利時。史明又從日本來電,說明盧修一的博士論文《台灣共產黨史》的資料,都是在東京由他提供。盧修一的遙遠形象,一夜之間突然清晰起來。他與所有戰後知識分子經驗過的心路歷程沒有兩樣,最初都是從反共立場出發。在蒙蔽的教育體制裡,他熱情擁抱中華民族主義,也忘情信奉三民主義。那時代所有的青年,都像魚群那樣被驅入網罟;盧修一當然也沒有例外,馴服地加入了國民黨。具有黨籍身分,使他安全度過青少年時期,也使他完全失去批判能力。他的思想開始發生騷動,始於留歐期間。凡是稍有獨立思想能力的青年,終於脫離威權長臂時,自然而然會伸出好奇的觸鬚,去試探黨國以外的世界。在比利時讀書的盧修一,與西方馬克思主義有了對話機會。

一九六八年巴黎學潮激盪整個歐洲社會時,左翼思想大師的經典作品,浪潮般襲擊每一個校園。不要說沙特思想有了一次迴光返照的沖刷,新興崛起左翼運動者如阿圖塞、羅蘭巴特、傅柯、德希達的新語言與新思維,不但撼動了衰敗的政治體制,也翻轉了青年知識分子看待世界的態度。來自台灣的盧修一,不可能對左翼思維的轉變渾然不覺。他是一位政治研究者,對當代思潮的任何風吹草動,必然保持敏銳的觀察;何況又是置身左翼運動重鎮的西歐。

他決定以日據時期台灣共產黨的歷史做為博士論文的主題,就足夠暗示他的立場已經開始傾斜。一位保守的右翼知識分子正要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位具有革命情懷的台灣青年。即使不談真正的政治運動,僅僅注意他從反共思維過渡到左翼信仰的劇烈迴轉,就可能推知一場革命風暴已在他的心靈深處勃然躍動。

沒有人能夠阻擋他的左傾。當時要蒐集台共史料,絕對不可能在台灣獲得。當他知道東京的史明正在撰寫《台灣人四百年史》,並且也理解這位革命前輩的馬克思主義立場,就已經明白自己的日本之旅是生命中的必然。這是老左派與新左派的一次精神結盟,也是台灣戰後左翼思想的一次重要傳承。從知識散播的觀點來看,盧修一完成的工作極富政治意義,也饒有強烈的歷史意識。因為,左翼運動的記憶延續,既被反共的日本殖民者劃入思想禁區於先,又被反共的國民黨威權統治視為高度假想敵於後。台灣社會內部的左翼思想經過兩次的歷史掃蕩,幾乎已呈真空狀態,那是最乾淨也最蒼白的極右島嶼。

左翼道路由於不斷遭到阻撓與干擾,無形中反而強化了它的批判力道。即使沒有揭竿起義,知識分子只要偷閱馬克思,這種行為就立刻站在反共體制對立面。時代的錯誤與政治的閉鎖,使島上讀書人被迫在恐懼中窺探左派典籍。但是,遠在海外,專注鑽研社會主義典籍,無異是對國民黨表達批判立場。

我第一次接觸馬克思的心情,恰恰就是那樣。如果脫離威權掌控而不把握時機好好閱讀左派經典,那就枉費了自由天地的空氣,也更枉費自己的知識追求。也就是如此相似的歷程,我才非常理解盧修一思想向左轉的心理狀態。尤其獲知他在寫台灣共產黨史,我不能不在內心讚嘆,那種勇氣等於是公開表明放棄陳腐惡臭的反共思考,也暗示了他與國民黨意識形態的決裂。我不知道他的研究內容,但是在一九八○年代初期我開始撰寫台灣左翼運動史時,也從史明那邊得到一些資料。我相信,那是盧修一閱讀過的。冥冥中,好像有一場看不見的對話在我與他之間發生了。

2

我與盧修一的最初認識,便發生在如此驚動的事件。他在囚牢的三年,據說是接受思想的感化教育。這種荒謬的事只出現在可笑的台灣,沒有思想的人竟然在感化思想深厚的知識分子。當權者能夠做的只不過是心靈折磨與精神恫嚇,所以感化教育最後證明非常成功;他們很有效率,在最短期間內把一位黑髮青年凌辱成華髮中年。

在自己主編的週報,我寫了許多聲援盧修一的文字,也寫了許多信件給國際人權組織。靜態的文字,全然不能稀釋他在獄中的屈辱,但我相信,可以使獄外讀者更加認識威權體制的困獸之鬥。在毫無謀面的情況下,盧修一於我竟是熟悉的名字,是心靈上極為契合的朋友。我與他的許多舊識開始書信往來,從隻字片語我逐漸拼湊一個不完整的圖象。在他身上,我似乎見識了一個不尋常的人格。沒有人告訴我他是如何思想左傾,也沒有人為我說明他是如何建構台灣意識。我從自己的漂流經驗就可明白,凡是具有社會主義的信仰者,都不可能偏離自己的土地空談理想。

歷史在那幾年發展特別迅速,我隔海看到橫行島上許久的顢頇體制,在群眾運動的衝撞下,漸漸露出疲憊,終而開始鬆動傾塌。被監禁的盧修一,於一九八六年出獄,隨即在一九八八年參加建立不久的民進黨。他的行動極其明快,卸下「感化」的枷鎖,毫不遲疑加入民主運動的行列。所有左翼信仰者只有一個信條,就是應該行動時就必須行動,這是最基本的實踐論。

我真正與他相遇,是在一九八八年美國南方的奧克拉荷馬州。他代表民進黨參加當地台灣人舉辦的夏令營,那是難以忘懷的見面。盧修一的白髮,在南方艷陽照耀下閃閃發光。我以為他的演講又是訴諸悲情,結果與預期的完全相反,他站在台上說了許多笑話,在幽默陳述中傳達台灣民主運動的信息。遠遠望著他,不敢相信他才從獄中出來,更不相信他的語言是如此富有信心。旋風式的掌聲席捲全場,他反而冷靜分析民主運動的危險處境。

演講後,他快步向我走來,緊緊握住雙手。他知道我在獄外的所作所為,也知道我正在研究台灣左翼運動。他很快就問我:「《謝雪紅評傳》寫得如何?」顯然,他關心的仍然還是左翼史的書寫。我請他趕快把博士論文譯成中文,在台灣出版。因為,我已看到法務部調查局的譯本,筆法拙劣,甚至還加註擅自論斷。盧修一頗覺訝異,對於這件事完全不知情。他說其實已經動筆翻譯,不久就可完成。他的行動力極強,既參加黨務,又參加群眾運動,竟然在一九八九年冬天就已付梓出版。第二年開春,我立刻收到他親筆簽名航寄而來的新書。《日據時代台灣共產黨史》捧在我手上時,台灣社會正處在動員戡亂時期終結的前夜。

盧修一是我這世代的最後一位左派知識分子,睿智而勇敢。他涉入史明的獨台會事件,卻並不因此有所忌諱,反而在書序中說得很明白:「我也要感激在日本的史明先生,由於他的啟發與討論,我才能對左翼運動有清楚的整體認識。」這是一種風範,也是對知識來源的負責。他也容許我所寫的導讀〈左翼抗日運動的新探索〉置於書前,我特地指出:「盧修一專書的重要性,在於超越廉價的民族主義解釋,而落實到台灣社會去觀察台共成立的經濟基礎與歷史背景。」

說他是最後一位左派,是有充分理由的。放眼當年台灣,有許多人以左派自居,並且以民眾史的假面扭曲歷史。在骨子裡,他們只談立場,卻患有嚴重的行動未遂症。在民眾史的改寫之下,台灣所有左翼運動者一生僅有的工作,只不過是在表明心向北京,表明是否具有黨籍身分,卻從未有過具體的思想內容與實踐能力;彷彿他們生下來,就是先天的烈士。這種吶喊式的左派,其實是虛無主義者。他們高論中華民族主義,卻從未分擔過中國人的苦難;他們奢談社會主義,卻從來與台灣社會政治保持高度疏離。在這種腐敗的左派風氣中,盧修一帶來新鮮的思考與行動。他是最不教條,最不僵化,最不迷信的左派知識分子。他沒有偶像崇拜,因此完全無需接受任何繁文縟節。他的格局與視野,使左派思想獲得真正的據點。

盧修一在一九八九年當選立委之後,立刻成為民主運動的指標性人物。我在一九九二年夏天返台擔任民進黨發言人時,與他有更多的對談。與他相處最多的時光,是一起參加台東與澎湖的助選。他具有群眾魅力,語帶感情,又不失風趣。他從不偏離主題,作空泛式的漫談,或庸俗性的空談。我清楚記得他演講中反覆主張總統直選,公民投票,制定新憲。他的言行,都可以使用左派思想來檢驗,而且經得起考驗,因為每一議題都與群眾站在一起,都與台灣人權的解放息息相關。

在靈魂深處,他絕對不是激進主義者。但是,在立法院他總是以肉身阻擋違反時代精神的法案通過。他內心非常清楚,人民的權益永遠高於任何法案。他被警察圍毆,又被抬出會場的鏡頭,已是九○年代台灣政壇難以拭去的記憶。他充分把生命能量釋放出來,那種熱力與光芒,幾乎不是同輩的國會議員能夠逼視。然而,在私下聚談時,我才發現他從來沒有放棄閱讀左翼書籍,甚至還對我的左翼文學研究感到好奇。他還提醒我:「你的研究出版時,記得送我一本。」我的出版竟是太遲,趕不上他急速的生命腳步。他在一九九八年告別人間時,我還深鎖在書齋埋首研究。

3

有時我會假想,如果他還活在人間,目睹二十一世紀的政局變化,究竟是抱持怎樣的心情?

盧修一從來不計較個人的成敗得失。他必定有過徹底的覺悟,那已不是可以使用世俗的價值來衡量。遠逝的他,並不知道我開始尋找他的蹤跡。二○○四年冬天,他的夫人陳郁秀引導我去探訪他生前的三芝舊居。寒雨落在荒草,頗覺淒冷。我撐傘站在雨中,眺望已經塌斜的北新莊老屋。我可以想像紅磚築起的三合院有過盛況華年,在這裡誕生的盧修一,也許早已埋下日後的壯志。

泥濘蜿蜒的小路,在寒風裡看來是那樣寂寥。他可能從未預見有一天會走出這狹窄的聚落,讓自己被塑造成為社會主義信仰者。但是,無論天地有多寬,他未嘗忘記這是他生命的起點。記得有一張相片,他站在三合院前面,飽滿的笑顏背後是陳舊的故居。我總覺得那是一種神祕的暗示,式微的舊時代與崛起的新精神已然銜接起來。我可以讀出更多的意義,一位漂洋過海的左翼信仰者,從未動搖他對自己土地的認同。

在深夜裡,我仔細閱讀他高中時期留下來的日記。青年盧修一的手跡,端莊清麗,又有豪氣。漫漶的紙頁,掩藏不了巨大的夢。失怙的童年,並未磨滅他的志氣。他生來就是要與艱苦的環境搏鬥。翻閱時,我仍然可以感受到一顆躍動的生命流竄於字句之間。有一段記載使我頗為動容,他幾乎是每天從三芝走路到淡水去讀書。每當很晚才走回三芝,他的母親總是佇立在村前等候。他淡然書寫這樣的家常,我在閱讀時卻深深為寡母孤子之間的情感而起了波動。非凡的人格正是在這種不為人知的生活細節中慢慢累積起來。他從不懼於說愛,而且說得毫不矯情,因為那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他實踐於人間最重要的部分。

陳郁秀邀我到北台灣拜訪舊識,她的用意我是可以理解的。幾乎每到一個地方,都有人主動前來致意。他們談到盧修一時,如數家珍,好像是昨日才發生的故事。畫家,陶藝家,民俗工作者,民謠創作者,仍然熱情談論與盧修一的過從,似乎他就坐在聚談的中間。我才知道,他從來沒有離去,他能說他們的語言,也呼吸他們呼吸的空氣。他的民間性與草根性,是如此自然與庶民生活混融在一起。我深深體會,他與鄉民的往來完全沒有政治姿態;他不是活在傳統裡,而是全心屬於民間的日日夜夜。

一九九七年冬天,台北縣長選舉的投票日前夕,我坐在校園的電視前注視選情變化。那時,盧修一已受到癌症細胞侵蝕,由於接受化學治療,視力與聽力嚴重受到影響,甚至走路也失去平衡感。他突然出現在候選人蘇貞昌的政見發表會,親自助陣造勢。在電視上,我可以看出他病容滿面,慣有的豪氣已消失淨盡。但是,他始終挺立在那裡,輪到他發言的最後,突然下跪,向群眾伏拜叩首,請求他們支持蘇貞昌。那一幕,是他向人間告別的最後一幕,我激動得禁不住自己的眼淚,失聲慟哭。受盡政治與疾病的連續傷害之後,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然不忘把僅有的溫情奉獻給民主運動。他下跪的剎那,扭轉了低迷的選情,也帶動了全島的氣勢。所謂夢,所謂理想,所謂信念,已經不需要任何解釋,他的行動足以道盡一切。

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盧修一遠逝之後,我常常會追問,他付出慘重的代價,終於兌換了什麼?我因放逐而失去了華年,真的是值得嗎?新世紀到來,是沒有夢的世紀。曾經走過歧路與絕路的左翼知識分子,小心翼翼捧著夢迎接政權更迭的時代,竟完全經不起任何考驗。我們共同的夢被棄擲得支離破碎,不知如何收拾。留在人間,我終於明白,盧修一走後,再也看不到炙熱壯麗的夢繼續燃起火光。



作者簡介



陳芳明,1947年生,高雄左營人。現任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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