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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阮慶岳小說的寫作途徑，由疏離的浪遊開始，到對土地與鄉愁的書寫，到最近神性母性女性的追求，其中女性的角色扮演著重要地位，表面他一方面繼承鄉土小說神化母親與土地的精神，事實上已有轉進與深化，將母性神性置於自身之內，而非自身之外，供奉於虛無的殿堂，那是落實於人間有血有肉的天使。
寫完東湖三部曲——《林秀子一家》、《凱旋高歌》、《蒼人奔鹿》，這部觸及形上討論的神性三書，有史亦有詩，可說是世紀交替的扛鼎之作，緊接作者再丟出的《秀雲》，在形制上嚴格說起來，是中篇，且是小品，然不同於林秀子家族的神性追尋，原只是一場溫情的人世悲喜劇，作者並未作出結論，只有指出在恍惚中的不可言說之境，神聖真是可以追尋或觸摸的麼？女性是虛無男性的桃花源？這本書終於提出較為清楚的答案。
《秀雲》有著極簡單的情節：主角（也是虛無男）在母親死後，在前妻安排下娶了秀雲——一個瘦弱且平凡無奇的中年寡婦，看來無性的黃昏之戀，似乎可有可無的婚姻，然在主角覺得自己有點愛上秀雲時，或者說秀雲也有可能愛上他，他卻發現這一切是已故母親的安排，她為兒子投保高額保險，條件是前妻必須為兒子另擇老伴，且婚姻期滿五年，前後妻才能平分保險費的一半。就在五年期滿之前，主角發現不能接受這樣的安排，他懷疑秀雲嫁他的動機，也懷疑她是否愛他，他只能肯定母親過於愛他，但這沉重的愛可能再度毀了他的婚姻。主角逃往東部海邊，在那裡有一場母子生死之間的心靈對白，也是本書的精華所在：
兒子：所有的心靈都可被救贖嗎？
母親：你是被我揀選的。
兒子：軟弱的心靈也可被救贖嗎？
母親：你是被我揀選的？
兒子：母親，你真的就會是最終的那個勝利者與撫慰者嗎？
母親：是的，我必定就是那人。
兒子：母親，你就是一切愛的終點嗎？
母親：我是終點，也是途徑。
這裡涉及最終存在的討論，猶如福音書一般，差異只在把神（上帝）置換為母親，在對話中，恍如天啟一般，主角獲得救贖，一切也有了解答。看來極為神祕的愛的神蹟，事實上，是作者與另一自我的對話，他已找到最終的存在，那是母與子，女與男一體性，不再分裂，永無分離。
這微妙的超現實描寫，在一開始就露出端倪，主角預知母親的死亡，在鏡中發現另一個我，停落在母親身上的青鳥，母親愛的承諾……，這些在現實開了口的微妙憬悟，都為後來的奇蹟或神蹟作了準備，母子情感之細膩描寫，為此書最動人深刻的部分，精細的心靈層次的掌握比林秀子書寫更為深化，畢竟神蹟只是一種不可知的外在癥兆，超越死亡的愛的承諾更為感人。作者過往有些母親的書寫，都極為感人，但過於零散，這一次完整呈現關於母子之愛的點點滴滴，也在思慕中試圖穿越死亡的界限。就在這點上，作者的文筆是有超越的，以往的猶疑態度，轉為肯定。他肯定愛讓生命不朽，相信愛就是力量。
相比之下，男女情愛的描寫過於淡，過於勉強，顯得淡而無力，但跟以往側重「無情也是情的一種」不同，本書側重有情的一面，然如無法準確掌握男女情愛之有情層面，不如描寫無情亦情的層面更為出色，如《林秀子一家》描寫伯漢與淑美的情鎖就相當精彩。在情色當道的書寫中，作者超脫的愛境補捉，相當特殊，彷彿當頭棒喝，讓我們在情欲亂流的書寫中甦醒。作者為脫序的倫理，而盡力描寫所謂正常之愛（也可說是異性戀之愛），然俗世的歡愛非作者所擅長，跳脫一點會不會更好呢？
過往的鄉土小說神化女性（母性），只因她是土地的象徵，受難的代言人；阮慶岳神化女性（母性），是回歸的欲望，回歸本初，或神聖之愛，他的陰性書寫顯然比陽性書寫來得動人，然過往男性作家的陰性書寫寫活了許多女人，如白先勇、黃春明、王禎和等筆下那些栩栩如生的女人群像，阮慶岳寫活林秀子、母親，卻沒寫活秀雲，我覺得是對男女情愛掌握不深的結果。
男女情愛並非正常才美，也有以不正常為美的，如左拉在《娜娜》中寫的娜娜有被虐狂，伯漢與淑美也有那麼一點意味，更別提那些亂倫與多元情欲之書寫。然阮慶岳自寫作以來，對倫理與形而上的追求，自然主義的筆法搭上一點魔幻寫實的風格，越來越明顯，然他缺一本像《魔山》或《白癡》那樣的書，深入探討罪與罰，聖與魔的糾葛，我覺得是可以期待的。
作者提出的母親是「愛的終點，也是途徑」雖然夠有力，然人類的救贖恐怕不能全部背負在母親身上，那太沉重了，只能說我們在母親中，母親也在我們中，人人皆有母性（神性），它並非他者，而是自身，我們自身。我們之所以不完整，往往受限於我們的性別，女性找回自己的男性，男性找回自己的女性（母性），國王與皇后合體，這不是容格預言的雙魚座時代的人格特質嗎？
也許最初的原人就是男女雙身，這話雖說玄了，但對於一本玄書，也只有滿紙煙霧，我對阮慶岳的注意，是他具有這樣的潛質，在林秀子書寫中，他閃現了這樣的性靈之光，與微細靈魂的精緻描寫。長篇才是他的舞台，相信他會很快地回到大舞台。
《秀雲》一書值得一提的還有圖象，數十張的攝影照片雖非自攝，卻是作者喜愛且親自挑選編排，圖象作為一種符碼，往往形成羅蘭．巴特所謂的「刺點」，以前他迷戀於殘破的廢墟，或怪誕或荒謬，奇異的是往往沒有人跡或人味，或充滿不像人的人，這次的圖象以簡樸、純真的人為開始，有泥土氣息的孩童或村夫，漸漸地走向抽象，純淨、神聖，可以說是具象到抽象，俗世到神聖的自我探索之書，沒有怪異，只是溫馨與光輝，說明了作者對美善的肯定，與穿越世俗與死亡的欲望，誠如作者後記所言；「這小說出自對自己母親與所有其他人的母親，或都終將死去的恐懼」，書寫化解恐懼，但是否也超越了呢？
總之，這是一本好讀的溫暖之書，或許能撫慰人子失母之恐懼與痛苦，如此則善莫大焉。
周芬伶東海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現任東海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曾獲吳濁流小說獎、吳魯芹散文獎
等。著有《紫蓮之歌》、《汝色》、《粉紅樓窗》、《芳香的祕教──性別、愛欲、自傳書寫論述》
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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