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在哪裡？
二○○三年八月，台東都蘭灣海邊，紅色背包一只，浪花幾朵，岩石集體靜默，天邊飄來清晨的藍，不見人影。
二○○七年九月，台北雙連捷運站附近，導演、雜誌編輯、採訪記者各一名，外面有雨忽大忽小地下著，陸上颱風警報正待發布，一本書躺在茶几上，奇怪的溫度。
二○○七年十一月，電影上映檔期，觀眾即將現身，對號入座，從第一排開始數，最遙遠的距離。
然後，我該翻開書頁還是將它靜置一旁？如同電影上演後等待結局，然後跟鄰座的人錯身而過，因為狹窄的走道總免不了互相碰觸。
於是，我做了些接觸。
從花東海岸回到台北，閱讀那位暱稱「阿才」的人寫的遺稿，又回到了都蘭灣，聽見一些聲音，見著一些風景，來自某個靈魂底層的嘶吼。或許說嘶吼有些誇大，該有一半的時間，他是陰鬱的。陰鬱如攪和過的海水藍，很深很深的漩渦，怕是要把人都給拉進去。將所有人都拉進去他的暴風圈，該說是陰鬱還是狂躁？極致之後，兩者的界線是那樣模糊，甚至無須劃分，終究會回到一個平衡點，他寫：「……感謝你們哥倆好（躁和鬱），讓我在這幾年來得以嘗受這起落、巨大的滋味，夠了，完成了，我們再見了。」
我不認識阿才，從《奇怪的溫度》一書，我讀到他是劇場界的奇才、鬼才，是饒富十八般武藝的藝術家，是學運世代的一名，是個漢人卻有阿美族名字都蘭‧巴載，是十多年的躁鬱症患者，是許多人心中抹不去的記憶，是最遙遠的鄉愁。
他是個四處流動的人，在他熱愛的土地上展現著張揚舞爪的才華，用生活體驗創作，整個人生是他的舞台。他又導又演，生命的速度快到令人驚駭。他貼近人心，鬆動你的所有，又極度細膩地體貼著你，宛如一名巫者。
他是阿才，是從他曾經寫過的字裡行間裡跳出來的阿才，卻不是這部電影裡的阿才。
曾經，他應該也是這齣戲的阿才。不過，他等不及了。他選擇離開。
在清晨的海邊發現他的背包，裡頭放著一張大頭照、一串母親留下來的項鍊、一支小手電筒，以及一篇〈天佑都蘭鼻〉，他寫：「……我是個劇場工作者，面對東部的大山大海，我不再僅從純藝術面去思謀突破創作之道，而是很自然地以大自然、環境、區域性、生活為其基礎來關照藝術文化……趨近水與海，即趨近生死之本質，那正是我藝術創作的終極探索……終有一天，我必將回歸到大海作一場生命告白演出。清晨到黃昏，我將依然漫遊在都蘭鼻。祈禱大家一起來護衛我們的海岸，天佑都蘭鼻，天佑福爾摩沙。」
還有幾封告別書，致他的親朋好友。一封告別書上，他寫給阿傑（林靖傑）：「……到這裡，你的名言，生命宛如一條幽靜的長河，而我的生命到頭來卻成了一截老鼠尾巴。」另一封告別書，他寫給親愛的小花：「……我最後，我想請妳，太匆促了，我對死亡不夠尊敬，心，定下來。面對死亡，要平靜還真不容易，真的能，就不必如此了。選在都蘭鼻海域作為我的終站，算是我對它的諾言一個無奈的回應吧，最好就回歸大海，不必再被打撈上來……」
如果阿才真的死了，那也如他所望地回歸了大海，人們找不到他的遺體。連續打撈了三天，什麼也沒有。這樣他算是離開了，還是始終都在某個地方徘徊，如同他寫：「一切都在重複與重複之間流過。」
無論如何，為阿才寫的劇本，塵封了兩年多之後，林靖傑決定開拍。他始終想為阿才寫一個劇本，用電影這個框架去框住阿才過於張揚的才華，讓它變成精彩而飽滿。他寫了個精神科醫師的角色給阿才，阿才回他以「一個好的惡夢與遙遠距離」為主旨的長篇電子郵件，裡面他設定了許多場景和角色表現，有「這醫師是極具爭議性的，甚而有點病態，這一段流放之旅將是被拘俘底層的病態與痛，徹底地釋放在東海岸的大自然中，再收束於大都會的紛紛擾擾之間，幾近不顧一切的放肆。」也有「一場東海岸欲仙欲死火鼓會，於海邊或糖廠倉庫、或都蘭山居及至狂喜及至痛與非常女性魔力，盡在灰飛煙滅間，直到天將白。是力竭後的舒緩、某種治療、某種距離與漠然。」還有許多許多阿才式的構想，如要全都拍盡，怕是十幾部片都不夠。
導演終究沒將阿才的點子全部拍攝進去。為阿才所寫的劇本，最後演出的不是阿才，可是片中又處處見著了阿才的影子。因為失戀而環島錄製「福爾摩沙之音」的錄音師、看似蒼白其實內心騷動不已的上班族女孩，以及那個變態得有些搞笑的精神科醫師，他們因緣際會的相遇或是錯過，認識或是不認識，都在那都市人自以為是的放逐地點發現了所想望的距離：很近，也很遠。
如同穿透了耳膜的聲音，將一地之聲帶到了另一地，將一人所聽傳給另一人，傳遞了一個又一個的愛與憂傷。聲音是無形又有形的，透過發聲或是聆聽，我們彼此有了些接觸，卻僅止於此。生命中總有些什麼是要自己去挑起或是沉澱，是出走或是回歸，或許只是個沒有起點與終點的圓。死生如是，潮汐如是，與自己的生命拔河亦是如此。在我們的心中，總有個想回去的地方，是想像的、渴望的、眷戀的，甚至抵死不認的，帶著很深很深的愁思，又很淡很淡……
放逐了，然後呢？
或許阿才真的主演甚至主導了這部電影，以一種貼近導演的幽冥而存在，等著治癒或被治癒。（本文圖片由七霞電影公司提供）
廖之韻出生於台北市。雙子座。台大公共衛生學系、台大心理學系學士。曾任雜誌主編，目前在家與書為伍。喜歡四處走走逛逛。喜愛美食但極度挑食。部落格「別有韻味」http://www.wretch.cc/blog/cyveronica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