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瑞(Derry)是北愛爾蘭的第二大城,城內的居民分屬英國新教徒與愛爾蘭天主教徒兩大族群。天主教徒管叫這個城市「德瑞」,而祖先來自英國的拓墾者後代則在德瑞之上冠上倫敦兩個字,稱它「倫敦德瑞」(Londonderry)。命名是權力與認同的外顯,它本就是一個政治力的展現。但一個城市,兩個名字,正好說明了愛爾蘭境內兩大族群的認同分裂。
德瑞這個十七世紀古城,赫赫有名。愛爾蘭歷史上有兩件大事,發生在德瑞。這兩件事的發展,深深影響了愛爾蘭人的集體潛意識。一是發生在一六八九年的圍城事件,一是發生在一九七二年的「血腥星期天」(Bloody Sunday)事件。一六八九年,信仰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被他信奉新教的女兒Mary與女婿William of Orange逼宮下台,逃到同是信仰天主教的愛爾蘭,企圖東山再起。詹姆斯二世率大軍包圍德瑞古城,把兩萬多名英國的新教徒圍在城內一百零五天,城內居民「堅不投降」(No Surrender)(●注1),但卻因飢餓及傳染病,死了四千多人。這個悲慘的經驗重創了英國新教徒的心靈,成了往後世代不能遺忘的族群仇恨。一六九○年,William of Orange領兵攻擊詹姆斯二世,解救了圍城裡的英國新教徒。隨後在Boyne戰役中大獲全勝的William of Orange,以強硬手段沒收天主教徒土地,轉給英國拓墾者,同時頒布懲罰令(the Penal Laws):禁止天主教徒與英國新教徒通婚,禁止愛爾蘭人出國受教育,禁止天主教徒買賣土地,盡其所能打壓天主教徒在愛爾蘭的權益與自由。這些殖民統治的強烈手段,同樣重傷了愛爾蘭天主教徒的心靈。這些歷史的仇恨,一代傳一代,成為天主教徒與新教徒之間,數個世紀來衝突不斷的源頭之一。
約三百年後的一九七二年,德瑞又發生一件驚天動地的政治事件。十三名參加和平示威遊行的平民百姓,被武裝的英國軍人開槍打死,引起了軒然大波,這個事件,史稱「血腥星期天」。該事件的法院調查報告,一面倒的袒護英軍,再次激化兩造之間更強烈的對峙。劇作家也把這個事件搬上舞台演出。例如,北愛的劇作家傅利爾的劇本《榮譽市民》(Freedom of the City),寫的就是這段史實中的政治操弄與普世人性價值的衝突(●注2)。一九八一年愛爾蘭共和軍(IRA)的領導人鮑比.山德斯(Bobby Sands)在獄中絕食抗議死亡,此舉進一步激化了雙方的敵意。三十多年的暴力相向,新仇加舊恨,使得仇恨與復仇的意識,延續流在雙方人民的身上。冤冤相報,永無停止。仇恨將同一片土地上的兩方人民,推入地獄深淵,生不如死。
居處同一地的人民因著抽象的國族認同無法相親相愛,但是追求和平的心願,不曾停止,尋求和解的渴望,仍然存在。例如,一九七七年的諾貝爾和平獎就頒給Betty Williams和Mairead Corrigan兩位勇敢的愛爾蘭女性,她們站出來反暴力相向,呼籲停止戰鬥。九○年代時的美國總統柯林頓也呼籲北愛所有的黨派,進行和平談判。一九九八年愛爾蘭共和軍與英國政府達成和平協議,答應放下武器,承諾以民主的手段,追求和平。多年的廝殺,終於獲得喘息。二○○七年,北愛兩大政黨領袖,代表愛爾蘭獨立的新芬黨(Sinn F嶯n)領袖亞當斯(Gerry Adams),和代表傾英的民主聯合黨(Democratic Unionist Party)領導人派斯理(Ian Pasley),同桌而坐,從水電費談起,協商共同解決人民生活的實際問題,進一步開啟了北愛和平的新頁。
二○○六年夏天,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踏上北愛爾蘭首府貝爾法斯特。先在皇后大學(Queen's University)附近找到落腳處後,就去貝爾法斯特西邊的Shankill Road新教社區和Falls Road附近的天主教社區一趟。這兩個「麻煩」(The Troubles)年代衝突最厲害的地區,七○年代以來,雙方居民就以暴力相向,傷亡不斷。在兩個社群之街頭,可以看見許多房子的側面,塗滿了各式各樣的壁畫。壁畫的內容多是拿著武器,蒙著面孔的激進分子,還有更多的是為保衛族群而犧牲生命者的圖像或名字。走在這些街弄巷道之間,仍可感到隨時有意外將發生的不安感。當年適逢鮑比.山德斯絕食抗議死亡二十五週年,在Falls Road附近愛爾蘭社區有山德斯巨大的畫像,提醒當地的居民,勿忘先人灑熱血的歷史教訓。另外也看到許多牆上寫著CIRA 和RIRA。激進的愛爾蘭人從未放棄建立一個新而獨立的國家(A Nation Once Again)的理想。CIRA是continuity of IRA,RIRA則是real IRA。換句話說,真正的IRA並未放棄獨立建國的理想。只要英國勢力一日不離開,他們就一日不停止抗爭。
另一方面,在Shankill Road英國新教徒社區的壁畫,多的是厄爾斯特志願軍(UVF)效忠英國女皇的圖畫,和「拒絕投降」的強烈標語。這些英國裔的愛爾蘭居民,不願放棄與母國在文化、政治、經濟上的聯繫,因此在Shankill Road的兩旁掛滿英國國旗。道路的邊石,也漆上藍紅白三色,宣示此地為英國領土。
我在兩個社區間來回,也看到一個有趣的現象:那就是,在這兩個戰火蹂躪的社區,都可以看到至少一家中國餐館的存在。到底是中國人愛錢不愛命?還是戰鬥的愛爾蘭人偏愛中國食物?這倒是個有趣的文化觀察點。
來北愛不能不去德瑞。我報名參加當地愛爾蘭人經營的旅行團走訪德瑞。全團只有四個客人,一個澳洲人、一個加拿大人、一個克羅西亞人和我一個台灣人。駕駛兼導遊湯姆是個年輕的愛爾蘭人,說的一口濃濃的愛爾蘭腔英語。出發當天,我按地址找旅行社,但看不到任何招牌。最後只好按址敲門,出來應門的人說,沒錯就是這家旅行社。問他何不掛個招牌?他說,旅行社開在英國新教徒較多的地區,為避免激進的新教年輕人,借酒裝瘋鬧事,丟石頭,潑油漆,所以連招牌都不立。政治的和解雖然已經來了,但是在生活裡,仍可感覺到雙方的焦慮。看來一時三刻,雙方的心裡仍舊處於武裝狀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