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末,正當現代藝術繽紛雜陳喧囂之際,有一位美國畫家詩人Albert Pinkham Ryder卻遠離這一切,獨自航行於深沉的永夜,有如柯律治「古舟子」的夢境。他靈視紐約哈德遜河谷的詩情,與海灣之外海洋的神祕詭譎。終其一生,他撥暗撩亮,企圖進入自然與人生無可或測的命運,生死之間的永恆瞬息。他以畫筆寫詩,又以詩筆繪畫。在我們這一悲壯世紀亦將結束之際,Albert Pinkham Ryder有如上一世紀末天空之中的一顆寒星,靜觀他靈魂憩息之處的哈德遜河谷外,那幻化了的海,海中他幻化成小船的自己。
而同時,遠在荷蘭的梵谷,正浴光焚燃他自己的靈魂,從他永恆灼熱陽光的晝亮中,化光而去。
畫永夜與永晝的兩個畫靈。Ryder從十九世紀末,越過二十世紀初的紐約大城,他孤獨深沉的靈魂,曾踽踽航行於月光垂暗海洋的面龐,或命運撥暗黑夜的風暴,浪濤如死的恆靜與恆動。由哈德遜河出海,Ryder古舟子夢魅的單帆,就在海波中浮沉或靜止,向月亮航去。
當他月亮垂望大片如翼的雲采,梵谷正迴旋星雲的星空。Ryder的海仰向月亮,梵谷的大地則凝望星辰。
偶然,Ryder也會作白日夢,但風起處,白日亦予人有如他暗夜的感動。在他大半月夜行舟的畫中,主題無論是柯律治、或愛倫坡、或莎士比亞、華格納,皆簡化為他的月夜小船與海洋。他佇立於夜晚砲台公園岸邊,深深望向海灣裡的波浪,將每一齣戲簡化為一艘單帆小船,大片深濃的油彩,不分光暗的漆黑一片,在層層筆觸細緻的海波中前行,或靜止不動。月亮總是俯望著,從雲采裡灑下深沉的月光。夢魅的陰影,常是單一的一片,飄浮於詭譎未可預測的夜,航向他未知的命運,或永不醒來的夢境。在蘊藏不同的意境中,他永不厭倦的重複著他月夜行舟的夢。
Ryder深受東方詩情與畫意的影響。在十九世紀法國印象主義的氣候中,中國古典詩情,曾啟發「印象」主義的畫意,畫家將中國古典詩情轉化為純西方的美。點化「印象」的中國古典詩意點化為「印象」主義的「印象」。Ryder描繪了一生的「月夜」與「扁舟一葉」,均是他在那個時代的氣氛裡,從中國或東方的古典詩情點化而來。
同為詩的國度,英國的古典詩意,與中國的古典詩境,予Ryder的影響,不僅是表現於他的「月夜」與「扁舟」,也表現於他東方色彩富麗的其他主題中。
而梵谷卻是印象主義時期的異數。他不同於任何畫家,也不同於他同時代的任何畫家。他表現如焚的陽光,或童稚如一幅聖誕卡片天旋的星空,其怪異筆觸與熱情,均超越了東方與西方。他畫中的光熱世界,是不曾屬於這地球的白日夢。
Ryder也不屬於這世界,他屬於超自然夜魅幢幢的詩境。自表象的月夜與扁舟之中,海洋加深了他的「單調」。他雖然從中國或東方古典詩情中得到並強調了月夜扁舟、漁舟晚唱的主題,但他的月夜與扁舟是純西方的,也是超現實的!
畫面總是朦朧如霧,筆觸拖拉,層層色彩抹過如絲的細緻細紋,或經營出來的裂痕,營造營畫出他特有的古典氣氛。無論是他畫中遠東的詩意,或中東拜占庭式的色彩,均點化為Ryder式的特質。純西方的美與深邃。
梵谷則不然,他畫面清晰,筆觸粗野,直接擠出的顏料,構成他畫面的狂熱,予現代抽象繪畫變化無窮的畫法,影響頗大。
由表象看來,梵谷是塵世的,而Ryder是夢境的。前者踏實在大地之上,以不屬於這世界的狂熱吟詠他內心世界的狂熱光亮。後者則是溫柔細緻,如歌如夢的靈魂。前者是太陽之子,後者卻是月亮的情人。
梵谷不屬現世的畫質,是現世真象的幻化。而Ryder就幻化他的月夜扁舟海洋,成為一位詩人。Ryder也寫詩,他像古典中國畫家那樣,為自作題詩,為他畫作題詩。他的畫作就如詩的吟詠。也像中國古典的詩情畫意那樣,兩者不可分離。無論他畫柯律治(Coleridge)或愛倫坡(E. Allan Poe)的詩境,或莎士比亞的詩劇,華格納的詩韻,他海洋的風浪,是詩韻也是樂韻。有如馬奈為唐詩作曲的音詩《大地之歌》那樣,他以畫筆寫詩作曲。中國、東方,曾經是十九世紀西方藝術靈感的源流。Ryder純西方的美,也是從純東方的靈感而來。
冷夜夢魅的Ryder與灼熱白日夢的焚然梵谷,有趣的對照兩個畫靈,他們不同的夢境。Ryder航行於他永夜的海洋,魅影的小船,只有如死的月亮從詭異的雲翼裡俯望,伴其浮沉。梵谷則頂著他燦燦然的太陽,或燦然的星雲,酣醉於陽光與星辰中,天旋、地轉。
Ryder潺潺裊裊的吟詠,與梵谷色彩莊嚴的歌聲,他們撥暗撩亮著永夜永晝,撩撥永恆訴說不盡的光與暗。
Ryder的畫多「平面」形式,往往一抹墨意的烏雲,一片全墨的單帆小船,墨意濃厚的海浪,蘊藏著永不會劇終的神祕。故事深藏著,誘引看畫人化入畫中的感覺,篇幅不大的畫幅裡,是遼闊的海,與點化月夜天空的小船。單帆伸臂,邀看畫人航向月亮與夢。風浪正濃,吟唱莊嚴,漸漸昇起,樂音停留於高潮的瞬間,小船在波浪中向看畫人航來,詩韻樂韻在風裡吟詠。
睜眼或垂目的月亮,航行雲浪,鏡照海波中,航向永遠的單帆小船。有如魅影的小船也像他夜空裡的一抹烏雲,畫筆一掃而過,或全墨單帆與船身,在筆觸細緻的夜空或海洋中,相互唱和。觀畫人當隱約可聞,遠處,荷馬回家的奧德賽,惑於水妖的歌聲。有時,是華格納的歌劇,永不靠岸「飛行的荷蘭人」,是柯律治的「古舟子」,是莎士比亞的「暴風雨」,或愛倫坡的「依莎貝莉」。他簡單的畫面與主題,蘊藏多采而深邃。
從Ryder仿冒者的偽畫中,亦可反證這一特質。有些高明的仿冒者,雖能仿其簡單的構圖,卻仿冒不出他特有的筆觸與畫質。在仿冒的畫中,即使外行人也可看到,那些「乾淨」的色彩,「清晰」的筆觸,或也是特意經營的裂痕等等,均與Ryder的作品相去甚遠,毫無他特有的氣韻與「內容」內涵!他深沉而又飄逸的風格,他特有的神祕內蘊。在他的畫中,即使是一波海浪,或一抹雲采,也是有情的。有情荒地有情天,蘊含了無限故事性。予人遐思。在粗糙的仿冒者畫中,則波浪與雲采,均毫無韻致的一筆帶過,真正是「平面」表象之仿作!
可見藝術,作者個人的特質總是很難重現於他人的!電腦,更是只能求其「似乎」近似的表象,絕對不可能真正重現一位血肉之身之腦的心靈,重現千變萬化的藝術家。藝術,是不可能有替身的,更何況電腦,一部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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