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文/隱地    

說到這一代的孩子,從小踩不到泥土,成日上網和電腦打交道,後來開始迷戀於網上遊戲,成了所謂宅男宅女也是情非得已……





有嗜好的人會長壽。





嗜好,本指對食物而言,後凡喜好而成習慣的都稱嗜好。





比愛好更進一步的就是嗜好。嗜字從口從老從日,意思是一個人天天做一件事,日日做一件事,從喜歡而習以為常,遂成為戒不掉的嗜好。





有嗜好的人,日子活得有趣,生活在興趣裏,沒時間煩惱,沒時間憂鬱,所以憂鬱症和躁鬱症難以纏上有嗜好的人。





有了嗜好,萬一生活不如意,也不會悶著想不開而輕易走上自殺之路。





這樣說,顯然有嗜好的人,就是有福之人。





可嗜好最好點到為止,千萬不可痴迷到著魔的地步,所謂玩物喪志。人一旦「太超過」,無形中等於被銬上枷鎖,失去了人的自由度,於是必然會產生「我執」的痛苦。





「痛苦」和「快樂」其實一牆之隔,他們是一對孿生兄弟。譬如一個嗜好閱讀或嗜好聽音樂的人,弄到後來,愛閱讀的人總想再往前跨一步──也能成為一個作家;愛樂者也一樣,總有一天,他渴望自己成為一個小提琴家、鋼琴家、聲樂家或者指揮家,而這跨越的一步,就會碰觸痛苦。我的意思是,做一個純欣賞者是快樂的,毫無心理負擔,一旦成為創作者,患得患失的心理立即湧現。所以嗜好還是止於做一個玩票者,對名和利推得愈遠愈好。嗜好、嗜好,嗜好最好永遠保持一種少年的純真。嗜好,是一種讓我們享受快樂的藝術,在嗜好的國度裏,記住,我們純付出,毫無回收酬報的心理,那樣,我們的嗜好,就會變成快樂的泉源。





嗜好可有高雅或低俗之分?這真是難說啊,譬如嗜好愛吃的人,要他把一切都收拾得清潔之後,才准他吃食,等到周邊環境整理乾淨,他已經完全沒有胃口了,反而在杯盤狼藉之中,他吃得無比快樂,這時雅和俗,清潔和髒亂,變成兩國論,變成公婆兩個世界,此時端看主人翁個人的內心情結,第三者是無法加以評比的。





不過在一般人的心田中,嗜好還是有高低之分,我們常說「不良嗜好」或「有益身心的嗜好」,前者指抽菸、喝酒或狂嫖、爛賭,甚至染上吸毒,更會讓人搖頭歎息;至於後者,舉凡琴棋書畫或吟詩做對子,其他集郵、釣魚、爬山都被認為是值得提倡的嗜好,但我認為嗜好最重要的還是在於自得其樂,樂在其中,別人如何看法,大可不必顧慮,在嗜好的世界裏,還要在乎別人的眼光,那無疑又是人對人的另一種枷鎖和綑綁。





人生在世,禮儀法則,典章制度,從小到大,讀書寫字,要學習的,要遵循的,何其繁瑣,等到終於長大成人,上有老,下有小,可說責任、責任、雙肩負荷的全是責任。人為三飽一倒,幾乎喘不過氣來,而終於有了一些自身的嗜好,可以放鬆自己的身體,這時還要顧東顧西,甚至害怕別人眼光,人也未免太可憐了。





因為就是人生苦悶,人才要想盡法子追尋一些自己的快樂。





說到這一代的孩子,從小踩不到泥土,更無鄉間野地可供奔跑,不認識雞也不認識鴨,只好躲在樓房的一小間屋室,成日上網和電腦打交道,後來開始迷戀於網上遊戲,成了所謂宅男宅女也是情非得已,問題出在我們的教育,教育工作者跟不上時代,永遠落在時代之後,成為無可奈何的歎息老人。





資本主義和科學家已經把世界一切為二,有些人跑得太快,有些人落後太多。快和慢的節奏,亂了現代人腳步。其實兩種人可以互為彌補,中間連接起來的是,需要愛與和平。不過歷史告訴我們,人性之中充滿爭鬥,世界看來就像日出日落,黑暗和光明就這樣交替著,所以每個人活在這個脫序的社會,要聰明學到的是,在磨難挫折的人世裏培養自己嗜好,有嗜好的人,可以暫時忘記人間的傾軋,一天一周或一個月中,總要有一段自己的快樂時光。一個完全沒有嗜好的人,自己感覺活得好累,在別人眼裏也覺無趣。人只活一次,要活得不虛此行,就一定要有自己的嗜好,什麼嗜好都可以,只要你自己覺得開心。





人怎麼可能沒有嗜好?單單老歌和老電影就可以讓人忙一輩子。我有一本陳鋼編的「上海老歌名曲」,光是周璇、白光、龔秋霞和陳雲裳的老歌,就使我時間不夠分配,周末或星期天也才聽了幾首老歌,研讀一些當年寫此老歌的作曲作詞人的資料,亮光光的早晨怎麼一忽兒就變成暗曚曚的黃昏了;至於老電影更是看不完,才看一部珍芳達年輕時代演肉彈的電影,怎麼電視裏播著的一部去年較新完成的電影,珍芳達已經成了(不必扮演)一個老祖母了。





又如昨日到長春戲院看了伍迪艾倫導演的「情遇巴塞隆納」,我立刻好想研究伍迪艾倫這個人,若能將他導的片子一一租來重看一遍,多麼有意思啊。





或者說種花蒔草吧,如果你有一個庭院,和花花草草做朋友,一日一周……轉幾個身,花開花落,葉綠葉黃,春夏秋冬已經循環了好幾輪。





書中無日月,一個愛讀書的人,只要躲在書房裏,黑髮就成了白髮,遺憾的不是華髮茂生,只為書房裏有趣的書,為何還有那麼多未曾讀過?讀不盡天下經典,總是人生一憾。





那就到野外去踏青吧,去爬山吧,也不過上山下山,台中台南來回了幾圈,怎麼朋友們都老了,老了的朋友變化還真多,回想年輕時候在一起有趣的模樣,當年談得多麼盡興投緣,怎麼如今碰了面竟找不到彼此共同的話題?





所以年輕的朋友啊,趁著青春還纏住你的身上,趕快享樂吧,我回想二十歲時候小夥子的年代,我們班上一位勇於衝撞的叛逆帥哥,他日日夜夜帶著女友上山野合,至今成為我記憶中永恆的畫面,啊,誰說那不也是一種快樂的嗜好。





人要努力,能做出一番有意義的事業固然好,如未能闖出一片天,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也沒什麼不好,重要的是要設法活得快快樂樂,死而無憾。只要有自己的嗜好,嗜好會帶出每個人的人生樂趣和境界,那麼有一天當自己成為銀髮族,準備離開人世時,帶著許許多多美好的歡樂記憶,和這個世界告別,啊,這樣有深度的人生一場,顯然值得回味又具有意義。怎麼活都可以,人活一生,就是不可沒有人生嗜好。





壞人當道的社會,每個人更要設法自求多福。嗜好的追求可以讓我們暫時忘記政客對我們的宰制,財團對我們的操縱。





享樂主義者說人的心靈最終依賴於人的身體,沒有一種快樂比另一種快樂更高尚。享樂與肉體相關,而且只與身體有關。靈魂的快樂,精神愉悅,都靠身體完成。人死了,什麼也沒了。享樂主義甚至認為精神的滿足並不比腹部以上或以下的滿足更重要。





享樂主義其實是另一種悲觀主義。但人在亂世裏浮沈,誰能不悲觀?





哲學家卻說,悲慘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難道要貧病和內心受到創傷的人都學武訓,把乞討來的錢都捐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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