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個朋友,政大中文系畢業,以前寫小說,得過旅台文學獎。問她,「回馬後還有在寫嗎?」她說,寫些劇本的片段,回來至今什麼也沒寫成,現在新加坡教中文,和教育部簽了五年約。諷刺的是,我們從小在馬來西亞所接受的華文教育,在新加坡卻被當作一門外語課。我問她怎麼教導這群華人子弟?她笑得尷尬,說必須用英文解釋,否則學生聽不懂,還會把「老師」說成「撈屎」。也不奇怪啊,某一次我問街上一名華人新加坡國家美術館的位置,他卻以英語回答,他確實是華人,聽得懂一點中文,卻僅能以英語回答。
新加坡建國初期為與國際接軌提倡英語教育,與西方國家往來經貿,迅速躍升為亞洲四小龍。大陸崛起後的今天,政府卻要這群華人後代趕快學華文說華語,華人的根在此進行著不同時代的試鍊,徹底抽掉其民族性與傳統價值觀,鑄造因應未來局勢的新加坡人。以前是全盤的西化,如今是全盤的中國大陸化,想要他們「小孩不笨」也難。他們卻自我安慰地說:反正政府怎樣做,我們就跟著怎樣做囉……
在紗玉河站下車,經過黃亞福街賣盜版光碟的攤販,門前少年如港片裡的古惑仔,這裡叫做三聲仔,穿著阿哥哥的喇叭褲,戴著粗項鍊,梳光可鑑人的頭髮。樓梯間不時有胭脂女揮著扇子向行人招攬,老翁打開行李箱展售來自東南亞各地的壯陽藥、虎鞭藥酒與印度神油。馬來人和印度人比肩擦踵過馬路,只有我一個華人混跡其中,走向不遠處的City Square Shopping Center。
此間大型購物中心於一九九五年底開始興建,九七金融風暴時短暫停工,於一九九八年竣工。不過附近的好世界和水上浮城購物中心就沒那麼走運,生意慘淡,建商跑路,堪用的建材都被拆去賤賣,留下幾根插在海床上的鋼骨基柱,反而形成了另類的藝術裝置,許多越堤來此投資的新加坡人一夕之間負債累累,欲哭無淚。這些都是後來聽父親說的,以前返鄉他總說過一陣子哪裡又要蓋大樓,景物迅速變化,新山正在進步,然而擺在眼前的一幢幢「鬼屋」,卻成了一塊移除不去的瘡疤。
在City Square的四樓,有間半賣文具半賣書的大眾書局。店內劃分成文具、雜誌、學生作業簿、馬來文書籍、英文書籍、大陸簡體字書、大馬本地中文著作和台灣書等區。我翻看少得可憐的中文書,繁簡摻半,有時迫於無奈翻看馬來文小說和香港八卦雜誌。因為這裡的中文書籍乏善可陳,不是張曼娟,就是吳淡如和吳若權。暢銷書排行榜,幾乎是藤井樹的天下,看來王文華的《蛋白質女孩》已經退位讓賢。既然沒有像台灣誠品書店這樣書種繁多且富有格調的二十四小時書店,總該有一家像樣的咖啡館吧。我心想,一邊惴惴不安,真怕找不到安靜又典雅的義式咖啡館,那麼我可真待不住家鄉了。幸好,我在一家服飾店內,找到了種子咖啡館(Seed Cafe'),寬敞的空間,餐桌與餐桌之間絕佳的距離,配合窗明几淨的落地玻璃,可以一整個下午待在這裡頭寫作讀書。雖然咖啡的口味改變了,但服務和環境已令人滿足。
我一連去了好幾次,初時馬來侍應生會遞來menu,我還是習慣點熱卡布奇諾。我上咖啡館也只喝熱卡布,幾次下來,侍應生未等我開口,即知道我想要照舊。咖啡端上桌,搭配兩片奶油餅乾,用茶匙先將泡沫稍稍推往杯沿,趁熱酌飲一口,在溫州街泡雪可屋的那種熟悉感覺湧上心頭,感覺有了,我便拿出筆記本書寫起來。也許是一種習慣吧,我在家裡就是寫不出東西,咖啡館反而成為創作的場所,詩意的所在了。
南方白晝較長,傍晚七點天還明亮,下班人潮擠滿了車站,巴士一輛接一輛排得老遠,司機沒等到載滿全車的人是不會開走的。我挑了一輛比較不擁擠的巴士,坐在靠窗的位子,一個華人婦女跟上來,用馬來語問我旁邊有人坐嗎?我搖一搖頭,她坐下。我已不奇怪被人家當成是馬來人,因為我出生在馬來西亞。
太陽緩緩降下,照在柔佛海峽的海面上就像一片藍玻璃。車內每一個乘客的臉龐顯得蠟黃,是疲累還是舊時代的幸福時光重披臉上,讓我分不清今夕是何夕──我回到南洋老家還是人在異鄉?巴士駛出市區,開在海岸線,經過蘇丹皇宮、動物園、「飛機樓」中央醫院,童年的記憶不斷迎面而來,粼光閃閃的就在前方追逐奔跑,畫面延伸到沙洲上,一隻海鷗正在捕掠牠的影子,我也是在捕掠過去的影子嗎?家中,母親手捧一碟飯菜,細咬慢嚼,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在看。某齣八點檔就在今晚大結局,演到女主角經歷種種波折,終於知曉男主角是深愛著她,彼此卻不能生活在一起,就在他們曾經相遇的地方分離了,「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母親看得入神,眼角都泛起淚光,我打斷了她,說:「媽,我回來了」。
媽,我從台灣回來了。
作者簡介
木焱,本名林志遠,出生於馬來西亞,當過工程師、編輯、研究助理、教師、保全員、電子廠技術員等,現任職藥廠。《蕉風》雜誌編委、《壹詩歌》創辦人。曾獲優秀青年詩人獎、吉隆坡雪華堂詩歌首獎等。著有詩集《祕密寫詩》、《no.》、《毛毛之書》,合集《如果遠方有戰爭》等。現以《Goodnight, Taipei》進行散文和詩的寫作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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