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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認的救贖,自縛的繭──訪《為愛朗讀》導演史蒂芬‧戴爾卓 (上)

文/曾偉禎    

在奧斯卡影后凱特‧溫絲蕾情感層次豐沛的眼眸下,《為愛朗讀》(The Reader, 2008)綿綿地傳來著無比的內震力,只是影片的力量並非來自姊弟戀的艱辛「迷情」,而是來自於原著裡對人類行為的描訴,無法視而不見的「偏見、冷漠與無意義的事後愧疚」。



共處兩年而不膩的故事



中年法律教授麥克‧柏格(雷夫‧范恩斯飾),過著冷淡疏離的生活,他回憶自己的過往……二次大戰後的德國,當時他十五歲(大衛.克羅斯飾)愛上比自己大二十一歲的韓娜(凱特‧溫絲蕾飾),兩人除了縱情於性愛,三十六歲的韓娜職業是電車車掌,常愛讓還是學生的麥克為她朗讀文學小說。兩人關係親密,直到有一天,韓娜突然間消失再也沒出現。長大後麥克研讀法律系,卻在某次參與法庭實習時,意外發現韓娜坐在被告席上,成了二次大戰的戰犯。麥克熱切地從樓上的旁觀席上往下盯著她看,突然發現她隱藏已久的個人祕密……,他瞬間明白兩人過往關係中,總讓他不解之處的原因,同時發現這個祕密可以減免她的戰犯刑責!沒想到她寧願守住私密,含冤認罪服刑,也不願意被人發現。麥克多次內心掙扎是否該告訴法官,最後卻選擇轉身離去,直到多年以後……。在劇場界揚名的導演史蒂芬‧戴爾卓(Stephen Daldry),早年以《舞動人生》(Billy Elliot, 2000)崛起影壇,極受矚目,之後將麥可‧康寧翰(Michael Cunningham)的得獎小說改編成電影《時時刻刻》(The Hours, 2002),由妮可‧基嫚、梅莉‧史翠普及茱莉安‧摩爾三名女星主演,得獎無數;此次改編自德國小說家徐林克(Bernhard Schlink)的暢銷小說《我願意為妳朗讀》,由凱特‧溫絲蕾擔綱女主角,一舉掄下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女主角。



透過電子郵件專訪,史蒂芬‧戴爾卓表示他受這個題材吸引並非因為是文學改編,而是他得找到一個他可以與之共處兩年以上而不膩的題材,何況是他個人曾住過德國並對此題材相當熟悉。很幸運的,多年前當朋友送他這本書時,他即深深受其吸引,之後決定投入。



影迷不難看出,這次史蒂芬‧戴爾卓除了展現同樣細膩的場面調度、圓熟地處理電影中的性與朗讀的場面,加上傑出的攝影,使影片充滿迷人的藝術性。他還和同一個編劇大衛‧海爾(David Hare)合作、改變徐林克在原著以第一人稱敘述依時序回憶的結構,讓自己拿手的交叉剪接再出江湖。仿《時時刻刻》的敘事結構策略,影片以中年麥克回視過去開場,交叉剪接三組不同時代的事件。雖少了原著自省的腔調,但跨越封閉的「敘事瓶頸」,讓故事多了開放性的詮釋,角色也多了舒展的空間。



不斷輪迴的道德困境



編導將影片約略區隔為三組年代而將影片分成三段,個性疏離冷淡的中年麥克段落,無可避免的因為陷在回憶中,調性當然冷清孤寂。接著回憶年輕時代的洗澡性愛以及文學朗讀,立刻讓銀幕瀰漫著令人魂銷的蒸騰水霧。不過,只要輕輕擦開凝結在鏡面上的愛情水氣,即是冷硬無情的人間。中段的審判戲與法律教授與研究生間關於戰爭、及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Holocaust)的非理性、當時的姑息氛圍等等的討論,冷峻的調性劃開了前段的溫暖懷舊。



一直隱藏著,但是狠狠穿透這份愛情並讓法庭戲有驚人發展的事實是,韓娜原來是個文盲!這個祕密的揭露讓劇情大逆轉,曾經是催情的朗讀,到後來成為麥克個人自以為是的贖罪之舉。



觀眾很快就會明白原來電影表層是姊弟戀愛情,底層是關於二次世界大戰後關於納粹屠殺罪行的審判,而事實上就是對全人類的審判,只是導演藉由兩個平凡人物,一個是在戰爭裡一個微不足道的警衛角色,一個是沒參與戰爭的青年,來討論道德的困境。嚴格說來,兩位主角都因偏見與冷漠,犯了殺人的罪行。



韓娜的冷漠在於她堅守職責管理秩序,她是女集中營的警衛,在一次遣送時因火災意外,奪去三百條人命。當時教堂著火了,她還是不能打開門鎖讓她們跑出來,因為那會秩序大亂,而她必須遵守規定。且先不論德意志民族的民族性中對規範的追求與服從,以及這場大火和稍後這群人要送到集中營接受「集體處理」,她們同樣是面對死亡,顯然韓娜潛藏的意識形態是她的盲點,使她冷漠無視於這些人將死於她的決定。麥克的罪行則是,他明明有機會可以解救韓娜被無情誣賴的罪責,可是他選擇緘默,是因為看自己的偏見(橫跨在兩人間的社會階級、教育背景及年紀差異),愧疚得無法面對自己及韓娜,或者其他堂皇的理由,都導致她生命最終的悲劇,無法翻身。



訪問中,導演也簡潔有力的回答,「沒錯,這是部關於『愧疚』的電影,韓娜對自己文盲的事實羞恥,卻對自己的罪行無覺。而麥克的道德失敗,使他一生愧疚。」



而以更大的格局來看,整個社會與個人的罪行是一樣的,那就是原來在當下他與她都有機會扭轉一些人的命運,但是,不是不自覺自己具有力量,就是不願施予。納粹崛起於四○年代前後的歐洲,即使已是中年的麥克(雷夫‧范恩斯飾)的疏離自囚,這些個人行徑與歷史上全人類對他人苦難的冷漠,沒有不同。是社會環境與個人同樣無法覺知自己與眾人的行為可以具有扭轉他人命運的力量。法律在事後可以依法判刑當時的加害者,但無法判刑當時姑息這一切的社會氛圍,麥克的犬儒冷漠也無刑責可求,但一生背負良心譴責。



不論個人或社會,都因為自私在自築的高牆裡自保或自溺自憐,因而在同樣的道德困境中不斷輪迴。也因此片末年老的凱特‧溫絲蕾所做的最後抉擇,不令人意外的,那是個人對自己終極冷漠的必然。



從原著到電影的微妙變化



導演史蒂芬‧戴爾卓在呈現原著主旨上,這次在表現上與《時時刻刻》略有不同。妮可‧基嫚,梅莉‧史翠普及茱莉安‧摩爾三位女明星光芒萬丈三足鼎立,搭配他穩健的場面調度即已觸地得分,原著中關於命運鎖鏈與自覺的議題也有美妙的開展。《為愛朗讀》中,他讓凱特‧溫絲蕾全力發揮,由三十幾歲演到老年,使她光芒萬丈,無人可及。在電影表現上,他與搭配的編劇老搭檔大衛‧海爾,在結構上開展還重新詮釋原著的主旨,值得討論。



在論及原著改編成的電影,觀眾最好奇、卻不盡然有耐心去細究的是與原著間的差異是否巨大。忠於原著論者所持的意見,與認同電影是獨立創作論者,兩者從來沒有交集。但折衷的有效論者,則以電影導演的觀點是否有效地以影像,在藝術性上滿足觀眾的賞析,及在哲學上激發觀眾對相同議題的沉思與反省,給予評價。原著作者徐林克曾提到他在寫《我願意為妳朗讀》時,他不認為「自己在寫一部關於『救贖』及『寬容』的小說,而是他這一代的德國人如何看待上一代德國人的作為。」



在訪問中導演提到在他拿捏改編文學作品時,盡量跟緊原著的精神,因為原著中主角麥克存在於每個事件中。因此他與編劇不得不想出一個處理的手法,只是他的抉擇並非是用旁白來貫穿全片,而是由中年麥克回憶一切開場。



只是,原著第一人稱敘事提供深入的心理過程,轉成電影的客觀呈現,難免淺化了主角視角的深度,例如在原著中,徐林克以第一人稱的筆法,透露著主角內心對他和韓娜之間的關係,所有一切的緣起。他回憶著十五歲那年窺看韓娜穿上絲襪的模樣,這大他二十一歲的女人,從此佔據他心底一個永恆的位置。雖然韓娜滿足青少年麥克矇矓的性慾望是一切的開始,但在麥克回憶中,這一切遠超乎挑逗或佔有,而是近乎時空停止,「……我無法移開視線,……我記得她的身體,她的姿態……她像退回自己的體內,任其獨處,和自己安靜的節奏相伴,渾然遺世。當她穿絲襪時,……舉措優緩,恬雅而感人。這種蠱惑完全無關乎胸部、臀部與腿,而是讓你在身體某個幽奧深邃之處,忘記一切世事。」那是一個神聖的空間。麥克終其一生在不同的女人身上尋找,包括後來在監獄中與年老且有老人體味的韓娜身上,再也不復可尋。在電影中卻遺失了原著這份幽微迷戀的源頭。所幸導演的選角成功,大衛.克羅斯與凱特‧溫絲蕾兩人表演出色引人,弭平了這個差異可能造成性愛先行的愛情故事的平板觀感。



導演在電影剪接完的最後版本中還捨棄了幾段劇情。例如兩人旅遊時,因為早晨起來不見麥克,當麥克買早餐回來,韓娜氣他為何不告訴他,麥克連忙找他當時留下的紙條,韓娜竟抽起腰間細皮帶抽打麥克。原著中這段落的功能明顯,除了為兩人關係投下陰影,韓娜為了隱藏自己文盲的事實,在吵架中竟不自覺抽皮帶鞭人,也埋下伏筆讓觀眾理解原來她早年在集中營擔任守衛的過往。更重要的,她性格中屬於比較激烈專橫的部分,這比起銀幕上凱特‧溫絲蕾的女性化演出有極大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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