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片場時很安靜;如果不注意,你甚至會忽略他的存在。跟所有演員說話,都是那麼輕聲細語;從沒看到他在片場發火、罵人,」回憶共事經驗,在《色,戒》中客串演出的中國女星何賽飛如是說。
安靜,輕聲細語,艾瑪湯普遜對這位導演也留有類似印象,自他們第一次為《理性與感性》進行製片會議開始。「開會時間到了,可是每個人都依然瑣碎地交談著。唯有李安,不管置身何處,都保有一貫沈默寡言、謹慎自持的態度。」
與李安結識多年,終於在《色,戒》首度合作的陳沖,則從另一個角度切入,說出自己的看法,「李安在現場的思想非常集中,很少跟任何人聊戲外的事。他十分熟練、自信,但又永遠保持著謙卑。」
寡言、慎行、自信中又保持謙卑,幾乎是所有人對李安的共同印象。創作者留下最大的空間讓作品自行發言,將評判權完全交給觀眾,許多時候,遠勝過以誇張不實的作風自我標榜、以驚世駭俗的語言強加修飾。但這份低調與謙卑必須發自內心、出於真誠,才能夠與人產生循環交流。
即使是談到他最珍視的電影,李安仍然維持一種出奇的平靜風格。面對讚賞,他微笑以對;面對批評,他亦毫不動氣,不做辯解。儼然已成得獎常勝軍,難免為李安招來嫉妒;但面對「獎」這件事,即使曾獲得全球影壇無數大獎,李安仍是謙沖以對,未曾流露半絲驕態。
遠離家鄉台灣、遠離世界影壇中心好萊塢,李安選擇在美國紐約州的拉奇蒙特(Larchmont)定居。
「在拉奇蒙特相對比較放鬆。這裏很低調,我在這裏感到舒適;這裏的學校體系也很好,小社區很友善,我們和大家打成一片,」李安說,「在台灣,走在街上我就像麥可喬登一樣;但在美國,我可以過正常生活。」而即使定居美國,他也選擇不過好萊塢式的生活,始終將工作重心設於紐約;另一方面,他的住處既沒有美國名流宅邸必備的大泳池,亦無好萊塢大導演專屬的私人放映室。
工作之外的李安,過的是郊區生活。「我送小兒子到朋友家玩、送他上大提琴課、參加音樂演奏會,」他的兩個兒子念的都是公立高中,李安說,「我們不是讀私校的人,我們想過著非常踏實、正常的生活。」
為了拍片,李安經常一離家就是半年十個月;若出門時間超過四個月,他會提前包好幾百個餃子放在冰箱裏。大兒子青少年時期的多數時間他都不在家,讓他深感愧疚,「我從沒看過大兒子參加劍術比賽,也錯過他所有的球賽。」如今,他會設法抽出時間陪小兒子,盡量把電影的後製搬到離家近的片廠進行。國際大導演的生活就是如此平凡,也許比許多平凡人還更平凡。
這份低調不張揚並非刻意,一切有跡可循。它是一種個性,也許想改都改不了。
一九九○年代初期,來自四面八方的華人聚集於紐約;李安與後來為《臥虎藏龍》配樂的譚盾,就是在此時此地相遇。同一時間,還有來自中國的陳逸飛、陳凱歌、來自香港的譚燕玉等人,亦皆懷抱各自理想,齊聚於這個人文薈萃的所在;張藝謀、馮小剛亦曾來去於此地。
白天,大家各自為生活奮鬥,晚上,則聚在一起天空海闊地暢聊抱負理想。眾人中,有人讓譚盾留下深刻印象,「這中間,李安是最為專注的一個。他不大吹牛,他喜歡聽,聽了他也不大表態,但是他有很深的沈思。他的外貌就給人很從容、而且深邃的感覺。」
從容深邃中,李安也有出其不意的表現。某年農曆春節,這群在紐約的藝術家們共聚聯歡,眾人起鬨要李安為大家獻唱一首台灣民謠。面紅耳赤的李安聞言先是推託了起來。沒想到,不一會,他忽然頭一抬,高聲開唱了。唱罷,面對笑翻的眾人,李安有些害羞地為自己不完美的音律向大家致歉,接著,再度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又說,「那我再來一首吧。」
譚盾覺得從這裏,看到了李安那埋藏在一貫的低調從容、深邃沈思背後,真正具有意義的部分,「他是我們這幫藝術家中的阿甘。他的生命中,有一種非常頑強和樸素的東西。唱第二首時,大家都不笑了。所有人都感覺到,這不是台灣民謠,而是一種來自他內心深處的聲音。」
正是那低調的作風、謙和的態度,讓李安自內心深處發出的聲音能這般宏亮。乘著他的電影,帶著那頑強和樸素,它於是穿透無形與有形的障礙,散播到世界各地;最終,引起不分族群的回響,展現高調與高分貝所遠不能及的力道。
寧靜能致遠。再喧囂擾攘的世界,也有人在默默保持恭謹,靜靜散發優雅;平凡中的不平凡就這樣創造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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