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厭倦了每日在塵埃中行走。
它在夜深人靜時,悄悄踩過沙發,躍上餐桌,在家具間練習自由舞步,留下一朵朵鞋印。
夜裡的狂歡發生了一次、兩次、三次,女子終於不得不正視遍佈四周的神祕腳印。她借來一架DV,放在床邊,入睡前調整至錄影狀態。
隔天用電腦觀看DV錄下的影片,入睡一兩個小時後,女子突然睜開眼,穿著睡衣走出鏡頭,晃回來已蹬著一雙純黑漆皮高跟鞋,踮起腳尖,沿著兩面牆壁接縫往上垂直行走,步履險惡而嫵媚。
女子邊看影片邊冒冷汗。耶穌在水面上行走被敬奉為神蹟,但在一個神話消失的年代,違抗地心引力卻可能成為眾多科學家爭相研究的目標。
她又借了幾架DV,放在房子各處。歸納多次實驗結果,黑鞋是公約數。
女子愛鞋。
每次將腳掌伸進圓弧鞋口,往深處滑動直到皮膚碰觸到柔軟皮革,就像被一頭溫馴巨獸輕輕含在嘴裡。走路時,細巧高根彷彿從她腳跟分裂生殖出來,安穩陪伴她。
她捨不得丟了這雙鞋。
但邪門的事一再發生。有天醒來,她發現自己像隻大壁虎緊貼在落地窗上,一驚往後栽倒在地,拖著雙腳起身,一股刺痛流竄過小腿,一隻鞋跟斷了。
那天她沒去上班,不顧逐漸紅腫的腳踝,只怔怔盯著鞋子殘骸。
腳傷容易解決,讓中醫師推拿幾次就恢復了。麻煩的是鞋,它還想跑跳,卻不知自己已經瘸了。女子現在上床睡覺前,都先穿上其他鞋子,醒來總看到黑鞋躺在腳邊,姿態無辜。
她心中愧疚,摸著斷裂缺口,像撫摸一塊傷疤。
也考慮過送去修理,但一想到某天修鞋師傅夜半起床上廁所,可能會發現兩隻嬌小女鞋死命咬囓腳板,便打消這個念頭。
連綿的陰溼梅雨季。週末女子待在家裡,一一取出鞋盒,擦拭鞋面的灰塵污垢,用軟布塗上透明鞋乳,再塞入舊報紙和支撐棍固定形狀,排排攤放在客廳地板預先鋪好的報紙上陰乾。
只剩那雙黑鞋倒臥在鞋櫃深處。
雨斷斷續續落到深夜。房間瀰漫著一股水腥氣。
她躺在床上,一直睜著眼睛,聽外頭的淅瀝雨聲,腳趾有點冷。
不知何時,黑鞋悄然而至,先是膽怯地碰碰她腳尖,見她沒有反應,便徐徐套上腳掌,包覆住赤裸皮膚。
這是她頭一次在清醒時目睹鞋如何套上腳。還沒從驚愕中回神,她便感覺到一股力量將雙腳扯下床,兩隻一高一矮鞋跟邁開步伐,一個趔趄,身體幾乎向前仆倒,又被猛然拉回,急吼吼飛奔而出。
鞋子大約這段時間悶壞了,竄上竄下,從地板跑到牆上再爬上天花板,倒立著蹦蹦跳跳,歪歪扭扭胡亂轉圈。奇怪的是她並不畏懼。往下一看,平日熟悉的事物上下顛倒後彷彿立在水邊凝視盪漾流影,令她在暈眩中逐漸生出一絲興奮。
腳輕輕抬起,在白色天花板上走了一兩步,憑小學學芭蕾的經驗,踮腳揚足,一手平抬,一手高舉,顫巍巍擺了一個arabesque舞姿,三、四步連跑帶跳,五、六、七!鞋跟踩上窗口邊緣。玻璃窗上,夜色滲入點點水漬,隱約透出亮光,外圍是深沉的黑暗,誘惑自古至今所有不馴的靈魂。
打開窗子,涼風挾帶雨絲撲面,吹得她渾身飄飄然,不知不覺,腳也跨了出去。
俯看底下的連棟公寓,已被連日陰雨淋成黯灰色;街道空曠無人,一盞路燈照亮馬路表面坑坑疤疤的水窪,成了時間遺棄的荒野。偶爾有暈溼白光飛飆而來,掠過絲絲雨針,靈車般飄然消逝。
街口小公園的滑梯和搖椅宛如色彩鮮豔的積木,一道道水跡滑落,令人有將融未融的錯覺。不遠處,國小校門籠罩在霧氣裡,白色圓弧一刀劃破了夜魅。
雨水流入領口,順著背脊淌下,但她渾然不覺。以前踩在腳下,追公車趕捷運的鞋,正運載著她,漫步空中,以前所未見的高度,看這個世界。她好奇地慢慢巡遊街區,仔細觀察。
突然,雙腿無意間翻了個筋斗。她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高興起來,一連翻躍出十幾道美妙弧度,快樂得只想大叫。
她仰頭張大口,新世紀洶湧的雨雲奔騰而來,灌入腹中。
腳浸在泡水的鞋裡。女子渾身冰冷,恍若重生。
作者簡介
廖梅璇,一九七八年生,台大歷史系、雙修外文系畢業,曾任雜誌編輯,現為自由翻譯。偶爾看電影、攝影、畫畫,以織毛線代替禱告,最近唱流行歌學粵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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