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工作多年,始終不曾再度到萬華看一看。有次從台北返回台中,陪病榻中的母親看電視,她突然不經意說著,「不知道以前住的地方都變成什麼樣了?」曾經,那有點陰暗,有點破舊雜亂的市場,已然拆除改建為新聞畫面中連通捷運出口,光潔明亮的「龍山寺地下街」。張燈結綵、鑼鼓喧天,像是要一掃過去暮氣沉沉的陰霾氣象。
「時代都不一樣了。」母親的口吻中,有著無奈與感嘆。彷彿這是一個她再也追趕不上的時代,在不斷現代化過程中,她與父親曾熟悉的地貌與建築,都已經成為老照片裡的昨天。父親已然離世,母親孱弱的身體亦如風中殘燭,我不忍觸碰她內心對於興衰代謝、歲月逼人的無力感傷,拉高音量,哄騙小孩似地說:「等妳身體好一點,我們再去舊地重遊,逛街湊熱鬧啊!」我記得母親緊抿著唇,嘴角卻微微上揚。
當時的情境,彷彿還在眼前,母親的病體沒能轉好,一起回萬華看一看,也終歸是個無法實現的夢。在前往龍山寺的捷運車程中,我的腦海中不停湧現過往的片段。我不禁想像起即將再度親履的萬華,華西街,寶斗里……,那些已然遠離我生活圈多年的名詞。不知道那些地方變了多少?憑我幼時不牢靠的記性,又能認出多少?
捷運到站。鮮明的指標寫著:「龍山寺地下街」。站在通道口望向日光燈燦亮的地下街商場,人潮稀疏寥落,不少店面閒置歇業,幾個人晃走其間,定神一瞧,卻露顯出遊民的神態。
沿著手扶梯往上,出口清楚標示「艋舺公園」幾字。從地下樓冷氣、日光燈的冰冷建築體走出,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經過水泥整塑、草木綠化的公園廣場。午晝的日光,盡情揮灑夏季奔放的熱情。小時候,那座氣味陰森、人影雜遝的傳統市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開闊的晴天朗朗,是城市花園藝術的雕塑,龍山寺的簷宇就在不遠處,貼上地磚的人行步道,定時水舞表演的噴水池……,新穎的廣場建築是老街區力圖更新的代表作,剷平攤商混雜的老舊商場,同時蓋出一片藝術公共空間,是不是就能從落後老舊的氣味中脫身呢?
這幾乎是台北最多老人與遊民同時聚集的地方了。ㄇ型廊道上,他們或坐成一排,或躺臥在高低平台上下,三兩成群圍聚,下棋或賭牌。有人只是面無表情來去晃走,有人嘴角抽動自語喃喃,更多的是蜷曲著、歪斜著、橫陳著……,在各個安適通風的角落,流浪者的睡相隨處可見。我踮著腳,屏住呼吸,盡量不動聲色走過他們臉畔,像是害怕會驚醒誰漂泊的夢,或是不小心踐踏了他們睡臥吐納的淨土。周圍廊道上排排坐的老伯,個個浮凸著眼袋,盯著來去過客上下打量,懷著獨行的忐忑不安,我急忙跨步往大街走去。
人行道上,來往過客挨挨擠擠。賣玉蘭花的、賣金紙的、做按摩生意的,小販沿龍山寺門牆外一列排開流動攤位,拉喊叫賣出參拜之路的眾生相。一切如同幼年印象,龍山寺香客絡繹不絕,香火更形鼎盛。空氣中瀰漫著焚香祝禱的虔誠,香爐中裊裊煙火,一縷縷冉起十方信眾對生活的祈願。
點了香,夾雜在舉香默念懇求的信徒間。參拜門檻前,好幾名婦人跪伏其間,拿著杯筊,在地下切切擲唸叩問。我其實不知道該跟菩薩說什麼,也許,我只是點香重溫一種參拜的儀節,或是跟菩薩說一聲,我是二十多年前常和媽媽來這兒拜拜的那個小孩。
媽媽是極虔誠的,不論正殿後殿,諸菩薩眾神祇,她總要我雙手合十,拜了又拜;她和菩薩神明總像有說不完的話,我等得腿痠了就蹲在地上,畫符似地玩地上的灰,好幾次被別人手上一截截剛落下還冒著熱煙的香灰燙到。
當年的我,還太小;長大後,也不太瞭解母親的心事和盼望。我多想回到那些年的時空現場,仔細聆聽媽媽和諸神的密語。我想問菩薩,母親說了什麼心底話?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她總是寡言少求的,甚至很少在小孩面前表露悲喜。我像是在為母親向菩薩膜拜,或者,我就像是多年前的母親一樣,一燃起香,內心也隨之燃起千頭萬緒的感觸。我想向諸神菩薩說些什麼,那些發生在我身上,看似微不足道,卻足以讓生活波瀾起伏的點點滴滴;我想好好跟祂們說說,祂們也許記得的母親,以及母親的後來。但又隱隱覺得,神祇萬能有感,無所不知,訴說會不會是一種徒勞?
混亂的思緒流轉間,跨出正殿。三川殿前,幾名穿著「法雅客」制服的攝影師,立起腳架,正在捕捉這個北台灣信仰中心的各種面貌。走出廟埕前,我不禁想著,每個快門瞬間,顯影於相機視窗內虔誠的面龐,走出這廟門,又各自過著什麼樣的人生?
也許,人生是一連串走入與走出的過程。來去,往返,生命中的搬遷與更迭未必有什麼明確的理由。有時,只因時代如此,時勢如此,個人與家庭也就如風中之塵,在大勢所趨之下落腳安身。當年姑姑嫁給大陸來台的外省人,因為外省姑丈在中央造幣廠工作,是個小主管,在姑丈引介之下,父親離開中部家裡的飼料行,北上成為造幣廠雇員。那時,華西街旁一大幢木造房屋,就是中央造幣廠的員工宿舍。
爸爸在繁華的台北工作,對於鄉下小孩來說,是多麼光榮驕傲的事。為了謀生,爸媽住進公家分配的宿舍,我和姊姊留在鄉下陪阿公阿嬤。學齡前的我,天天吵著阿公帶我去台北,被我吵煩了,阿公也會帶我搭火車去找爸媽。姊姊放暑假,我們全家就在台北團圓。
或許是這個緣故,當年的我,並不覺得宿舍旁那些紅燈戶公娼寮有什麼怪異之處,七彩霓虹的世界,一切都是熱鬧繁盛的象徵。我和姊姊、表哥們湊和附近一大群小孩,照樣捉迷藏跳格子,跑跳嬉戲在華西街巷弄間。
循著童年嬉戲的腳步,我想找回當年我們居住的宿舍,一家人溫馨相聚的時光。我想知道,那些曾經存在於我們生命中,如此明晰具體的景物,歷經了歲月,在許多人事都已不復當年的滄桑中,是不是還能保有一點點歷史的存在感?
在這縱橫交錯的老街廓中,我輕輕嗅聞著過往的氣味,在我每一張望,每一回首,每個步履起落間,逐一比對記憶中的拼圖。人心是很奇妙的,縱然許多年前就從姑姑口中得知造幣廠宿舍拆除的消息,可是,我總感覺它或許還在,那是我們曾確實生活在那裡的空間,在我們一生的記憶中,那是一段歷史真實發生的明證,不容消失或變更。
但世上又豈有不消失、不變更的永恆?走進新舊時空交疊的巷弄,昔日的公家宿舍已然改建為一幢公寓大樓,粉色樓面磁磚,撲滿歲月的雨漬風塵,看來恐怕也負載了數十年興衰。公寓一樓大面落地窗貼著深色霧面玻璃紙,屋裡旋轉的七彩光束投映窗紙上,依舊閃閃熾熾。巨型的麥克風圖案,一旁壓克力字寫著「清茶每人兩百元起」。自然而然,我很小就知道華西街這一帶「青草館」和「清茶館」是完全不同的行業,無須人特意教,那是日常中的基本常識。環顧四周,明街暗巷,錯雜在高低簷瓦間,舉目可見茶室、卡拉OK店的招牌,像造幣廠宿舍般的木造建築拆了,起造出現代的公寓大樓,可是那股古老的氣味還是沒變。站在造幣廠宿舍舊址,在霓虹曖曖的卡拉OK店前,新舊時空交疊在我眼前,我輕輕眨動雙眼,錯雜在小巷間琳瑯異色的招牌,便這麼散發出遠古的霉味。一股原始營生的氣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