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野火煉獄走一回(上)

撰文/James Knight    

傑森.林恩(三十五歲)佝僂着背,拖着疲憊的腳步走向臨時搭建的床,彷彿青壯歲月只是褪色的記憶。他將歷盡磨難的瘦削身軀調整到適意的姿勢,盡量用最大的力氣說話,發出來的聲音卻似耳語:





傑森.林恩在大火中失去了家園和所有財物,但他對未來仍抱有信心。(PHOTOGRAPHED BY DEAN SEWELL)







「我為很多人感到難過。他們看到我都說:『你算幸運的了,畢竟活了下來,我們呢?我們失去了……』」



他哽咽得說不下去。好一會兒重新開口,聲音揚高了些,還是有些顫抖。



「沒錯,我為自己能夠活下來感到慚愧。」



他整理一下心情,開始訴說他的故事,過程中帶有淚水和漫長的停頓,偶爾喝一口水或營養補充飲料。他憶述的故事情節並非獨特,太多人經歷過相似的痛苦;他也不是英雄,只是做了那天他認為應該做的選擇。澳洲副總理吉拉德形容那一天發生的悲劇,「超乎想像,史無前例,遠非言語所能形容。」讀者或許覺得傑森很幸運,但他身為重生基督徒,認為自己能僥倖存活,要感謝上天的恩賜。



二○○九年二月七日,週六早上,傑森步出家門,就看到西北方高空煙塵籠罩。這並不叫人意外,幾週來,天乾物燥的維多利亞省已有多處傳出野火消息,週六的氣溫預測高達四十五度左右,北風時速一百公里,任何住在郊區的人憑常識判斷,都知道要提高警覺。



傑森和妻子露絲、五歲的兒子、三歲的女兒住在占地七十二英頃的土地上,其中一部分長滿了矮樹叢,房子是以西部香杉建造的,儘管四周是整個地圍起的小牧場,房子左近卻有三十棵果樹,有些幾乎碰觸到他們家的二樓。屋前另有一塊塊的花圃,以紅膠樹的木片間隔開來,旁邊還立着幾間滄桑的老舊木房。野火風險當然不容小覷,但傑森自信已做好準備。家中有幫浦(泵)、發電機和其他設備,聖誕節時都一一仔細檢查、清理過;水源也相當充足,除了一個大水塘,還有兩個三萬五千公升的水塔。當地消防局官員最近曾前來巡視過,核可了他的防火準備。此外,傑森和露絲將一整套逃生指南貼在冰箱門上。



但大自然完全無視人類任何準備,溫度一天比一天高,風勢越來越強。露絲從網際網路上注意野火動向,當時西王湖鎮(Kinglake West)還沒在警告的範圍內。



「但野火其實已經很近了!」傑森強調。他也一直在關注這逐步進逼的危機。



露絲是當地的民間火警監防員,依據緊急情況處理程序,一旦必須行動,她會接到控制中心的電話通知,但夫妻倆一直未接獲任何電話。兩人緊盯着天空,心裏很清楚該怎麼做:野火雖還在遠處,便需決定去留;一旦野火逼近,則應留在原地,逃離反而要承擔更大風險。



「我們該走了。」露絲向丈夫央求。



「我不走。」



這對結縭八年的夫妻恰恰挑了一個最壞的時刻爭執起來,而且兩人都堅持己見。正當一個急着讓小孩坐進車裏,另一個強硬地執意不走,此時突然手機響起。傑森接起來,是他的老闆哥布雷爾打來的,他在三十公里外惠特西鎮的家裏,看着火勢從失望山脈(Mount Disappointment)往傑森家的西北方竄燒。哥布雷爾說:「快走!那火簡直像毒蛇猛獸,速度飛快。」但傑森還是不肯改變心意。



老闆說︰「至少讓露絲和孩子到我這裏來吧。」



夫妻倆總算妥協。



露絲開車離去。本身是電工的傑森立刻動手將消防幫浦連接到水池和圍繞住家的環形水管上,包括三條三十六公尺長的消防水龍帶。接着,他將發電機與深井幫浦連接起來,打開固定在屋簷下的灑水器。正當他忙着,一輛消防局四輪傳動車經過。那車突然緊急煞車,然後倒車,讓乘客座上的人能夠和傑森交談。



「你知道這場野火燒成什麼樣子嗎?」



「什麼樣子?」



「很可怕,到處肆虐。」



「還有多久到這裏?」



「三、五分鐘吧。」



那人以「言盡於此」的詭異語氣匆匆說完一、兩句話後,隨即疾馳而去。傑森心想,火頭真的會這麼快撲過來嗎?眼前根本看不到任何火燄,但他注意到太陽確實變成艷紅色,這是大自然的警訊。他根本不知道現在幾點,也許剛過中午不久。



幾分鐘後,他看到離地二十多公尺的樹頂跳出第一朵火舌,「天曉得是從哪裏來的。」然後一切來得極快,太快了。風勢再度變強,動物發出哀嚎,大羣馬匹也不管地表起火,筆直狂奔,對街的一棟房屋爆炸起火。溫度高得發燙。傑森依舊相信可以保住房子。他穿戴厚厚的毛外套、工作服、皮手套、厚襪靴子、寬邊皮帽和口罩,快手快腳地對着屋子和四周的一切噴水。原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直到看見火團不可思議地從對街飛過來,「就像龍捲風一樣」,越過圍起的小牧場,落在傑森家的另一邊,傑森急忙奔過去,只見草地與果樹都着了火。他對着燃燒的羊齒植物滅火,但才移開幾秒鐘,回頭卻發現同一地方又着火了。



狂風拍打樹木,樹枝斷裂,拳頭大的餘燼如落雨般自暗紅色的天空掉落,傑森甚至發誓他看見了閃電。他四處滅火,疲於奔命,每當感到高溫朝他急竄過來,便轉身以最強勁的水柱朝背後沖去,只希望能把火澆熄。



不久,乾草棚與馬廄都冒出了火燄。他知道再怎麼救也是枉然,四百捆的燃料任誰也滅不了。



接着又是一聲爆炸劃破天際,鄰居的鐵皮屋頂被掀了開來,像紙片一樣在空中盤旋,彷彿被誰惡作劇地吹了一口氣戲耍。這是傑森第一次萌生悔意:不應該留下來的。他看過逃生影帶,參加過防火課程,但沒人警告他即將經歷「核浩劫」。



下一個遭殃的是老舊的車庫和挖土機。傑森仍一心一意想保住房子,心想:「其他的都可以丟,但至少要有個地方住。」



這時水竟然停了。他急忙奔到水池,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幫浦着火了,「像手持的焰火筒」般火星亂冒。傑森奔回屋內,看到的是更多慘況:噴水器無法運作;發電機也着火了;庭園更是一片火海:綠樹、桉木塊、薰衣草……全完了。



因為火已波及兩桶天然氣,他提着二十五公升的水桶從水塔取水,再跑回主車庫滅火。他將一整桶水澆下去,再跑回去汲水。說時遲那時快,一聲爆炸,竄起的火燄比屋子還高。雖然種種作為只是徒勞,但能及時逃開,表示他的確非常幸運。



傑森知道接下來一定會燒到房子。他已精疲力竭,煙霧瀰漫中,幾乎什麼也看不見,只憑着腎上腺素的刺激支撐。他跑到二樓後面的平台,那裏有個充氣式水池,原本他還希望能運用這處新水源,但橡膠燒熔的景象與氣味讓他沒了指望。沒多久,地板崩塌,傑森整個人跌入火燄。他趕緊跳起來,看到火舌正在吞噬他的房子,而且就要燒向一旁加蓋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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