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曹又方(1942-2009)女士不幸於三月二十五日,因急性心肌梗塞病逝台大醫院。因《瀟灑過情關》一書之製作,往生前一段時間,與聯合文學常有連絡,特別交付〈風格先生〉給雜誌刊登,不料,竟成遺稿。
她對文學的鍾情、待人之和善、與那慈悲光明的心地,深深感動著我們。《聯合文學》希望以〈風格先生〉之刊登,告慰曹女士在天之靈。
身邊有不少友好在大學任教,未能深入了解他們的教學生涯,卻知悉薪俸不薄。尤其是長長的寒暑假,格外令人生羨。好友寶雍在柏克萊大學教書,拜她之賜,常常相伴在嚴冬和酷暑中旅行,才知事無盡美。
有年,照例在歲末出行。於鳳凰古鎮的書舖裡,遇見了湘西才子沈從文好幾種版本的書。有些時候未再閱讀他了,買了回來,把散文重讀一遍,便也分外關懷起他的平生事蹟了。
有天,在一篇文章中,看見部分引述自沈從文致王際真的信。其中說到:「因為我在中國,書又讀不好,別人要我教書,也只是我的熟人的面子,同學生的要求。學生即或歡迎我,學校大人物是把新的什麼都看不起的。我到什麼地方總有受恩的樣子,所以很容易生氣,多疑,見任何人我都想罵他咬他。我自己也只想打自己,痛毆自己。」
這段話,一直在我的腦海裡活蹦亂跳,甚至浮現出沈先生鬱悶的樣貌來。
說來,沈從文雖是三○年代的著名作家,但是稿費和版稅卻根本無法維生,得靠教書和編輯才成。其間,徐志摩可謂是沈從文的貴人,對他幫助最大。不僅將他引進新月圈子,在寫作上提攜,而且透過胡適為他謀得大學教職。第一份工作是胡適所入主的中國公學,沈氏擔任的是講師。
沈從文的夫子生涯,並不像外界想像的學院生活那樣平靜無波。當時是講究學歷、資歷和舊學的年代,而沈從文只有小學學歷。在森嚴的學界,主流圈子自是評價不高。何況學風既以考據和小學為主,新文學課程當然被人瞧不起了。
據說訥於言的沈從文,第一次上課,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固然,害羞內向、敏感脆弱是真,但是十分自卑和缺乏自信也屬實。他自己也說,一年來不至為人趕走,無非先生原因,這是指在中國公學的事。
沈氏擔任過教職的學校除了中國公學之外,尚有武漢大學、青島大學、西南聯大和北大。他在中國公學當的是講師,武漢大學則是更卑微的助教名份。在青島大學執教,也是胡適和徐志摩推薦,雖然擔任的也是講師,但是由於氣候良好,心情舒暢。住在位於八關山東路海邊的「窄而霉齋」裡的兩年,每天只睡三、四小時,許多重要作品的構思和完成,均在這段期間。
爾後,一九三八年沈氏到西南聯大擔任副教授。當時許多學貫中西、喝過洋墨水的人,諸如劉文典、陳寅恪、聞一多、吳宓也來了。其中,最是狂傲的國學大家、通曉英德日外語的劉文典,對沈從文頗不友善。劉文典對沈的輕慢,已成為西南聯大的經典。
話說當時日本飛機經常到昆明轟炸,西南聯大師生看見五華山上的紅球升起,便到防空洞裡躲警報。劉文典卻對沈從文說:我跑是為了保存國粹,學生跑是為了保留下一代的希望,可是該死的,你幹什麼跑啊?
此外,劉文典並公開在課堂上說:陳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該拿四百,我該拿四十,沈從文該拿四塊錢。後來到了一九四三年沈從文從副教授升教授時,劉文典不舉手,仍然不改歧視。
看來,這位大作家在大學校園裡的生涯,心理定然備受挫傷,無怪乎他會感到「一切不合式」了。他曾自白:一段長長的希奇古怪的生活──把我教訓得沒有天才的「聰明」,卻有天才的「古怪」,把我的性格養成雖不「偉大」,卻是十分「孤獨」。帶著病態的任性,總覺得一切皆不合式。到任何地方總似乎不合式。
由於無法靠寫作收入維持最低生活,沈從文半途出家當了教書先生,也是一種勉力為之的不合適。但是,後來他也適應了大學講台,摸索出一套獨有的教學方法,並受到學生的愛戴與歡迎,歷久不衰。在西南聯大的時候,三間大教室,座無虛席。甚至有許多學生在門窗外聽講,而且學生不限於中文系,各系皆有。
「新文學研究」和「各體文習作」是沈從文經常開的兩門課。沈先生言傳身教,教授學生實際經驗與寫作技巧,並培養觀察事物的能力。他講課謙抑自制,不譁眾取寵,而且特別強調習作,不命題自由發揮。他操持濃重的湘西口音,往往講在寫之後。不僅對學生的習作批示讀後感,還介紹與作品寫法相近的中外作品閱讀。最為難能可貴的是,他對學生的真誠關心,還將學生作品修改潤色後對外推薦發表。
沈從文最得意的弟子汪曾祺曾經表示,這種教法有益寫作長進。最為難能可貴的是做為先生的沈,竟然誇讚汪寫的比自己寫的好。這是何等的襟懷氣度!這可不僅僅是師徒二人氣味相投,賞識學生,並給過一百二十分而已了!
翻閱資料,沈從文與「黑鳳」張兆和的一段苦追熱戀,為他的人生大大地添增了色彩。據說,當年沈從文首次站在講台上緊張得說不出話的時候,捕捉到的一雙善良的目光,便是十八歲的大一女生,公認的校花──張兆和。
鬧得沸沸揚揚的沈張之戀,一開始是郎有心,妾無意。沈從文在給友人信中自白:因為愛她,我這半年來把生活全毀了,一件事不能做。此外,沈從文竟然還以死相脅,聲稱情願打一仗死了,或者自殺。因為,他愛上這個穿布衣、黑臉、平常的女人,但沒有辦好,覺得生存沒有味道。
有趣的是,胡適不僅支持、而且可以說是成全了這段愛情佳話。帶著沈的情書請求胡校長協助拒愛的張兆和,胡適當面竟然大誇沈是天才。意志堅決的張兆和說:我頑固地不愛他。胡適卻回道:我知道沈從文頑固地愛你!
望著照片上的沈從文和張兆和,兩人的臉龐倒是端地相配。工整的五官之外,黑鳳容長的臉兒的確秀美。至於看起來十分斯文的沈,若不是經由這段戀情的火爆演繹,還真看不出身為苗族的悍氣哩!歷經三年九個月的馬拉松之戀,最終二人結成善果,並於一九三三年九月九日在北京中央公園水榭結婚。
從那些描繪湘西故鄉沅水流域的散文裡,浮凸出許多鮮活的景致和人物,並充溢著生命力和個性。再也預料不到這位行伍家庭出身的軍人,後來居然由「兵」變成了「秀才」。二十一歲闖蕩北京,神奇地步上文人之路。一生從事著寫作、教書、編輯、以及最後的歷史文物研究員工作。
七○年末期,在我流浪到紐約舉目無書的歲月,沈從文便在我首批購入的書中。孤寂中,再度邂逅了這位作家,遠比首度讀的細緻深入。處身流離之中的我,也難免哀矜起沈的晚年際遇來了。分明是個才子,怎麼浪費地研究起古代服飾來了?
沈的最後一任教職,是抗戰勝利後,一九四六年夏,從昆明隨北大復員。一九四八年他選擇留下來,未隨國民黨政府赴台。直到一九五三年他才離開北大,調任歷史博物館工作。
這期間,所發生的一切可謂是形勢丕變。沈從文再也逆料不到,他的作品,居然在一場文藝思想領域的政治風暴中,被批判為「典型地主階級文藝」。特別是文藝界的領軍人物郭沫若後來又列舉了他的反動言行,給予致命一擊。於是北大民主廣場上出現了批沈的大字報,甚至將他斥為桃色作家。創作面臨全盤否定不說,而且就此告別了大學講壇。
這是一場莫大的災難,他甚至選擇過自殺!處於恐懼之中的沈從文常常自言自語:生命脆弱得很。善良的生命真脆弱……。他的兒子沈虎雛也寫道:爸爸心中頻頻爆炸,才剛開始,逐漸陷進一種孤立下沉無可攀緣的絕望境界。
因此,將自己遁入歷史文物研究,便也成為不得不爾的避難所。也好在預留了這條路。出於情性,成長期間沈從文便雅好搜尋字帖練字;在武漢大學時,隨凌叔華看畫;在西南聯大時,與施蟄存到福照街買古玩。他在雲南收集了不少耿馬漆盒,在蘇州、北京則收青花瓷。這些趣好,雖然為他鋪墊出一條延續生命的路,但是保下的命卻與文學分了道。
新近,又讀了一遍沈從文,依然為他那些精采的文字激動不已。憮然中,不免感到悲傷的和寂寞的心愫增多了。
這篇紀事,本意是敘述幾位教授的事。由於偏愛,不禁將沈文著墨多了些。接下來要寫的朱自清,就從同是朱和沈的學生汪曾祺說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