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紐約,曾與作客的汪先生一同去拜訪他在西南聯大的同學王浩;後來到北京也去他家中作過客。大概是人上了年紀,稜稜角角都磨鈍了,汪的談話雖睿智卻鋒芒不露。對比起他大學時代的任性散漫,比方說,時常翹課,愛泡茶館,日夜顛倒,最扯的是與他同宿舍上下舖的一位同學,由於作息互異,同居一年幾未照面種種,很難聯想一處。
也許,就是這麼個情性,投了沈從文脾胃;然而同樣的行徑,卻不為朱自清所喜。朱自清被公認為是個最認真的人,公私皆然。他一板一眼,有客必見,有信必回。自律,正派,連書桌都乾乾淨淨,不堆書,天生是個和平中正的君子人。無怪乎這樣的人,在學校想留汪做助教時,會遭到朱自清一口回絕了。因為,汪曾祺連他的課也不上。此事足以說明,沈從文和朱自清情性迥異。
說到朱自清的文名,的確很大。他的第一本散文集《背影》,就已為他奠定文壇地位。即使今日,海峽兩岸的年輕人仍然知道他。除了〈背影〉以外,其他名篇如〈春〉、〈荷塘月色〉、〈匆匆〉也膾炙人口。不過,這些當年被當成白話美術文模範的作品,難免已被倣摹成了文藝八股。我也把他如此定位。
為了書寫本文,特別重讀了他的一些散文。〈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此文是朱自清與俞平伯夜遊秦淮河後,雙雙約定同題抒寫。對於曾三涉秦淮河的我,隨著他二遊的耳目相互印證。儘管時移境遷,但是都一樣陳澱著六朝金粉,情景思觸不生共鳴也難。不過,印象最為深刻的並不是作品本身,反倒是此作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完整地顯現出他拘謹篤厚的人格,真真是文如其人。
道德感,在今人的眼光下,委實太強了!也顯現出先生過分的壓抑和自律。泛舟河上,連向行近的歌舫點歌都感不妥,只緣迴避歌妓。不禁思及他說過的關於自己的一段話:「永遠不曾有過驚心動魄的生活,顏色永遠是灰的,朋友永遠就那麼幾個,女人永遠是那麼一個。有些人生活太豐富,太複雜了,會忘記自己,看不清自己。」言下之意,他當然是知道、記住,自己是怎樣簡單的一個人了。
說真心話,朱的早期作品,包括幾個名篇在內,都嫌造作。後來的作品,要自然多了。我最欣賞的是講親情的作品,比方說〈兒女〉、〈給亡婦〉,都不亞於寫父親的〈背影〉。此外,尚有遊學英倫時的隨筆也是。
說到教書,朱自清由北大哲學系畢業後就開始了。他在清華大學二十餘年,並擔任過中文系主任。除卻抗戰時期在西南聯大,也在多所中學擔任過教師。
誠如他嚴謹的性格一樣,朱先生上課不遲到、不早退、管教嚴、分數緊,並有課外作業。上課時分析透闢、板書秀拔,常常講得兩手白粉,雙頰泛紅。所講有誤或遺漏,下次上課必做更正與道歉。再者,朱先生改本子十分仔細,一字不妥也不放過,有佳句則打雙圈。不過,他謹小慎微,授課時大多援引別人,極少涉及個人意見。
從他的許多幀照片看來,朱自清長著一張方圓臉,濃眉平額,戴著黑框圓眼鏡。個子矮矮,身材微胖的他,大概像父親。這位勤於研讀和寫作的夫子,生活卻備極艱辛。尤其在西南聯大時,領七成薪,還得分幾處寄,養育著大小七個孩子。大寒天裡,穿著趕馬人便宜的氈披,晚上則加蓋在被上,樣貌古怪,卻也不在意。
先生的衣履不得不將就,但是腸胃卻無法將就發霉的陳倉老米,長期下來使得胃病和腸潰瘍更加嚴重。由於不能及時診治和調養,復員北京後,不久就病亡了。令人駭然的是結實的他,死時竟然只有三十五公斤。只活了短短五十一歲。
相對於朱自清,國學大儒錢穆享年九十六,可謂長壽。至於家境,也和前述二位一樣不怎麼好。說到學歷,則和沈從文不相上下,中學未竟業。但矢志苦讀的他,雖以未讀大學為憾,神奇的是後來卻在燕大、北大、清華及師大四所名校任教。可謂是名動京城,斯時他年方三十七。
錢穆不僅長於著述,也擅長授課。所開諸課中,以「中國通史」最受歡迎。每堂三百人,坐立皆滿,成為北大最叫座的教授之一。時稱「北胡南穆」,與胡適並論。兩小時的課,他準點進教室,中間不休息。雖然一口吳錫腔,和沈從文的湘音不改一樣,卻無損於教學。因為他不僅旁徵博引、借古諷今,還能時出新見。不過,說到給分,剛開始時他相當吝嗇,竟也有不及格者,害得學生差點退學,後來才變寬大了。
這位幼年被譽為神童的人,小時了了大亦佳。著作等身不說,還被耶魯大學授予名譽博士。他的《先秦諸子系年》被公認為中國史學界釋古派扛鼎之作,而他的《國史大綱》也成為大學最通用的歷史教科書,甚而直到晚年雙目失明後仍完成了《晚學盲信》。
雖然學問好、人品佳,但他卻屬於特立獨行之人,並且懂得生活情趣。他標榜「出則有山水之興,居則有卜築之趣」。不僅雅好崑曲,又愛旅遊,喜歡住在風景絕佳之處。赴台後,蔣介石特為他在外雙溪建一洋樓,錢將之命名為「素書樓」。錢穆頗為擅長命名,燕大的「未名湖」也出自他的提名不說,而原有的S.和M.二樓,也因他的意見後改為「適樓」和「穆樓」。
錢師共經歷三次婚姻。但是,他那時的婚姻的態度,可不比今日。像朱自清那樣堅貞如一的人,因為元配病故,才有二婚。錢穆則是未婚妻因病早夭,而聚少離多的續配留在了大陸,直到最後這段與胡美琦的師生戀,堪稱修成正果,也比較浪漫。
由於長年生活於海外,無緣面見九○年方才在台北去世的錢穆先生。據說,他個頭兒不高,卻雙目炯炯,又自信滿滿。巧的是沈從文、朱自清都是小個子不說,連下面要談的一代學人陳寅恪,也一樣是個小巨人。
由於沈從文、朱自清是文學家,經由作品早熟知了二師。至於錢穆,也久聞其名。但是,對於被譽為三百年來第一人的陳寅恪,於我來說,則無異於一則遙遠的傳奇了。雖然沒有絲毫淵源,但誰又不會對這位全中國最博學的人思慕呢?連狂人劉文典,以及梁啟超、吳宓都佩服不已的蓋世奇才,至少好奇是難免的。何況,此文寫的是幾位有風範的教授,而陳寅恪又是教授中的教授呢!
人們公認陳寅恪能合中西新舊各門學問而統論之,並精通英、法、德、日、蒙、藏、滿、梵、巴利、波斯、突厥、西夏、拉丁、希臘等二十餘種文字。但是他長期留學歐美,卻無視博士頭銜。學問雖大,也無心著述。他追求的是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而且,他的特點是謙虛,從不批評別人,因為與其批評別人,不如把氣力用在學術研究之上。
他的面容瘦削儒雅。高鼻梁,顯得十分具有風骨。最為有趣的是這位長期滯留西方的人,卻十分傳統。喜著長衫的他,是一名長袍主義者,並引發錢穆效尤。上課時他常挾布包,與佛教相關的書則用黃巾,像個琉璃廠送書的人。
對於教學,陳師總是認真備課。指導學生研究,注重的是自然啟發,著重新發現。他慣將重要文句寫黑板,然後閉上眼睛講授,下課也不停。閉目有可能是由於他在思考,或與眼疾有關。此外,還有一個特色,便是他從不點名,也無小考,而且不會讓人不及格!求學時代,忘了哪位先生曾對教授做過評價。他說:第一等是教學好,給分寬;第二等教得好,打分嚴;第三等是教的不怎樣,給分也寬;最差的第四等是教的差,給分卻緊。
對於學子來說,學業成績乃第一等要事。不過,評比教授,除了考試之外,學識、德性、口才、乃至於守時、板書、點名……種種末節,也不能不介懷。
這樣說來,錢學同的師風就大為出采了。他的口才好,一口普通話,深入淺出,條理分明。同時又會掌控時間,總是準時開始,準點結束。據說,當年口才的排名:胡適第一,錢學同第二,錢穆第三。再說到學生最怕的點名,錢師採取的是學生來去自如。而最為受歡迎的則是,雖然教學認真,考試卻鬆,只要作答,就蓋及格木戳。夠棒了吧?
在我輾轉求學的過程中,也曾遇見形形色色的夫子。授業、解惑之外,傳道者已少見。當今世代,在大學授課的教授,常被謔稱為「叫獸」。都說是商業掛帥,夫子尊嚴掃地。最大的變化,雖然教授仍給學生打分數,但更多時候是學生給教授評分了。
說句持平的話,徒嘆師道不復無濟於事。似乎今天的學生和老師都有問題,社會問題。有不像學生的學生,也有不像老師的老師。最為令人愕然的是,有回與一位明星教授午餐,席間他竟然說「最恨大學生」。這年頭儘管各個領域都有另類,見怪不怪的我,卻被他打敗了!
回顧來時路,所遇先生,有愛之者、畏之者、恥之者。愛的當然是學問高超、德化沐人的先生;懼的自然是嚴苛霸道暴戾致使學生失志受挫的壞老師;恥的必然是那些不學無術馬虎打混之流。
文中談了數位名師,心嚮往之。不過,一生卻無緣遇上大師,更不要說成為入室弟子,並獲得真傳了。但,凡事都有正反兩面,卻也慶幸不曾受到某人的籠罩。然而,話雖這麼說,在成長過程中,誰又不希冀蒙受化雨春風的點造之恩呢?
作者簡介
曹又方,一九四二年出生於上海。長期從事新時代運動及婦女運動,大力倡導心靈革命及環保運動。曾任「中國婦女寫作協會」理事長,「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會長等職,並曾主持廣播及電視節目。著有各類書籍七十餘種,主要有短篇小說集《愛的變貌》、《綿纏》、《濕濕的春》、《天使不做愛》;長篇小說《美國月亮》、《愛情女子聯盟》;散文集《情懷》、《門前一道清流》、《寫給永恆的戀人》;傳記《靈慾刺青》、《愛恨烙印》;勵志《人生一定要精采》、《淡定‧積極‧重生》;兩性《下個男人會更好》、《男人真命苦》、《愛情EQ》兩卷;女性成長《做一個有智慧的女人》、《決心一生美到底》;食譜《養生防癌抗癌食譜》、《200道美食健康素》等。編有《世界名家書信選》四卷,《世界名家極短篇》三卷等四十餘種。二○○九年三月二十五日因急性心肌梗塞病逝於台大醫院,享年六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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