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對大部分的人而言，這只是一篇虛構的小說，那麼它所承載的祕密必定來自於某部分的真實，只是這種實存的過程對誰誰誰或許沒有半點意義，也缺乏想像的必要。
我是說如果。
●1
有一座紅色的堡壘從地底竄出，拇指一壓，屋頂的弧度就越發渾圓，但那畢竟是從一層鬆散的混土中蹦發出來的，沒多久，它就癱在一片濕潤的河水中，順著咽喉流到蔓姨的胃裡。
縫了大半輩子的衣服，還會被扎到手，實在是不太應該啊，要怪就怪頭頂上的電燈泡壞了沒修，一閃一閃的，難怪眼睛歪了給扎到手指頭去。
●
我又經過財哥的甜不辣攤子，它被綠色的帆布袋蓋著，已經沾上不少灰塵，只有偶爾幾隻黃黑相間的野貓從車底竄出。大約兩年前，那裡都會飄出一股蘿蔔的甜味，當社工幹不了什麼錢，我總是會特意繞到這裡吃碗東西，喝免費的蘿蔔湯，財哥也夠意思，別人三片甜不辣但他總是給我五片，或者是把翠綠的芹菜撒滿在整碗湯裡。但現在，我可不能因為以前的交情而多給他一根針，一次就是一根，沒得商量，儘管我多麼希望他從此不需要來我這裡，像乞求一碗蘿蔔湯似的注視著我。
「財哥，生意還是沒做？」
「看我這副德性，你說怎麼做？有針嗎？」
我扶正臉上的白框眼鏡，到儲藏室拿出未拆封的針筒，以及一瓶生理食鹽水，每次進去這個堆滿針筒的小房間裡，我都會不自覺想起某部恐怖片的橋段，把一個人活生生地丟入佈滿針筒的洞穴，萬千細小的利器在一瞬間黏進毛細孔中的感覺。財哥拿過這兩樣東西，沒有說什麼，就轉身走出交換站的大門，走廊上堆滿了「霧峰蓮霧」、「台東釋迦包甜」、「易碎品小心輕放」的各種紙箱，在下過雨的午後發出陣陣騷鼻的氣味。財哥走之前，一定會經過離交換站只有四間房間的家庭裁縫店，用一片漆成白色的木板寫上紅紅的「修改衣服」四字，裡面住著年邁的蔓姨，他們倆一定記得彼此，這些個日子以來一週都得遇上三四次，想不記得對方的臉都很難，即使財哥只是習慣性往裡面瞄上一眼，那充滿倦意的老臉也僅僅從不斷發出機械聲的小屋子裡快速浮現在他人眼前。
●2
這是一棟老舊的住商混合大樓。
總共有四層樓，如同港片常看到的，家家戶戶像排隊一樣比鄰而居，一打開門走出幾步就可以直視天空，以及聞到私有市場的牲畜腥味。樓梯間總是堆滿臊臭的布鞋、高跟鞋或是腳踏車、羽球拍，每戶人家大門上的「春」字都已經鏽得很厲害，依稀看出來它曾經是象徵吉祥的大紅色。每到下雨，頭頂上的油漆就會隨著滲入牆壁裡的水滴掉落在長長的走廊上，一片一片像雪，卻從未有人主動修繕過，聽說幾年前新市長上任，請了公所的工程人員重新粉刷過整棟樓，但沒多久又因為潮濕回到了老樣子，這樣反覆來去好幾次，大夥兒也累了，索性假裝沒看見，反正來這裡消費的人也沒有多高級，用不著裝飾得像座皇宮。
我來到這裡當社工只有兩年，一樓市場的豬肉攤已經換了五個老闆，二樓本來有間小小暗暗的卡拉OK歌坊也在三個月前歇業了，改成鎖店，奇怪的是他還兼賣大型商業用的冰塊，通常是送去給對街的冰果室或魚販，生意倒是比開鎖來得好些，一年四季經過那裡都會感到一股寒氣，怪不舒服的。其他的就是所剩不多的住家，平常時間我們很少來往，但透過這兩年來偶一為之的抗議，我很清楚知道自己的處境。
「什麼工作不好做，居然還幫人家吸毒？虧你是研究所畢業的。」他們常常如此告訴我。
這種抗議其來有自，就像所有不明就裡的宣示一樣，都來自於恐懼。
恐懼什麼？恐懼像財哥這樣的人，以及他們身上可能存在的病症。
毒品針頭交換站。不是那種金三角破落的村莊裡徘徊在手持步槍的民兵身邊才有的情形，但這就是我的工作，廣告裡說，這裡的客人都很挑，給他們最好的就是我的專業。可是我所給的不是一杯酒，把鮮紅的櫻桃從中間劃開撐在杯緣就了事，財哥每次上門來日漸消瘦的臉頰哪裡像顆櫻桃？這裡所有的物事可能都只是腐敗的果核。兩年前，因應政府的「減害計畫」，我所隸屬的基金會與縣政府合作，選在這個據點開辦全台第一個「針頭交換站」，提供給毒癮者乾淨的針筒、稀釋海洛英用的食鹽水、保險套、酒精棉布等東西，目的是為了讓他們「安心地」吸毒，避免因為「洗筆」染上了愛滋，又透過性行為將病狀蔓延開來。很多人不諒解，包括以前社工系的同學們，大家問的都是為什麼不幫助他們戒毒，反而給了一個相對安全的空間鼓勵著犯罪行為？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很多東西不是一分為二的道理所有人都懂，但關乎正義的命題時卻又個個義正詞嚴。我只能說，戒毒不是我們要解決的，我們所能做的是防止染病，減緩疫情擴散的速度。這就像問財哥你為什麼要吸毒一樣，他會說，我不知道，我只是找個拖延生命的理由。
當然不只財哥，還有胖許、無黨男、陳先生、麻妹、會英文的阿桑、圍裙先生、一七五小姐、林媽、躲哥、棒球衣男、新樂園大哥、刺青博士、大Size弟弟、冰人、野蠻妹、自稱警政署長的鬍鬚王、老謝、馬蛋……所有人的所有答案可能都是一樣。我這兩年的時光也跟他們差不多，不曉得被什麼東西滲入了生命的肌理，導致以前在學校裡學的、猜想過的信念重新粉刷過一次，久了，還是七零八落，索性假裝沒看見，任憑掉落，一片一片像雪。
（以上為部分段落，全文詳見277期聯合文學雜誌）
作者簡介
小冰，本名郭宏昇，一九八○年生於新店，南華大學社會學碩士。
偶與報系獎項擦身，皆以踩到烏龜作收。
另有菊島與金門小說首獎、耕莘小說佳作、飲冰室徵文新詩組季軍、第二屆文創者新詩首獎與小說佳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