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驟逝,李煒神色憂戚,彬彬有禮的他,聲音依舊那樣斯文細柔,訴說著對母親的無盡哀思。
李煒記得,一月二十日,他結束北京的工作,飛到廣東珠海、母親海邊的住所,與她相聚。那段時間,他們一人住樓上一人居樓下,在各自的房間,不做其他事,就是讀書、寫作。李煒以為就可以這樣,在安靜單純的世界裡,一直陪著母親。
三月九日,李煒到香港,與報社談新工作。
三月十日,曹又方回到台灣,三日後,母子一同到《聯合文學》張發行人的辦公室,討論出書事宜。
三月十八日,李煒飛到香港,開始新工作,從下午三點忙到凌晨三點。
近午起床,他去咖啡廳上網、打電話給母親,這是他十多年的習慣。
聽到電話那頭的母親說:人在病房,昨晚因為心痛,所以住進醫院檢查。
初初聽到「心痛」兩字,飽讀詩書的李煒可以想到很多隱喻,心痛那麼多種,李煒當下感覺到:是否他幼稚不成熟,惹母親生氣,所以才會心痛。
因為不舒服,兩人沒有談太多。
但李煒還是不放心,下午又通了電話,曹又方說要做心導管手術,手術簡單,不那麼嚴重。
李煒剛簽完約、給了房東定金,工作也是第一天,但他想了又想,決定回台。跟新同事說母親生病了,報社雖強力慰留,但他還是堅持回去陪母親。隔天,他到珠海的家拿了一些東西,中午左右飛機抵台,直奔病房。
曹又方從三月十八日晚上住院開始,持續觀察病情,三月二十三早上,進手術室時,發現心臟已經停了,緊急送加護病房。
三月二十五日凌晨,李煒和最親愛的母親分開了。
李煒說,媽媽很年輕的時候就想寫小說,生病後將所有工作放下,專注寫作,也和出版社簽約。二○○一年告別會,其實是三期癌末、四期癌初,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五,那時出版社老闆到場,曹又方很過意不去,她內心念茲在茲的,是承諾的小說仍未完成。
李煒說:住院期間,媽媽還將小說手稿帶去,仍在草稿階段、充滿修改的痕跡,內容是來自台灣、中國以及美國三個家族的故事。李煒說:媽媽將人生所有的事都放下了,唯一的心願是將小說寫完。
曹又方帶入醫院的,還有李煒送她的,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幽冥的火》(Pale Fire),她讀沒幾頁就睡著了。事後跟李煒說那時代的作家真幸福,可以寫那麼艱深的作品,卻有廣大讀者喜愛。
她鼓勵李煒寫好看的書。
李煒說媽媽將每天當作最後一天,可以在等飛機的時候寫作、隨時寫,不浪費任何一刻。她編書、讀書也在工作之餘寫書,全才又有效率。但她生活不馬虎,十分注重生活的細節,無論是食物、衣服、家居裝潢等等。同時,也結交各方好友:作家、美食家、藝術家、婦女運動者等等,人緣極佳,許多讀者還成為她的好友。
曹又方一輩子忙於生活家計,所以對文學的最終願望,遲遲無法實現。
問李煒:母親是否對他有很深的期望?他說的確有許多期勉,但媽媽寫書提倡自由,就不會強迫自己的孩子,她是言行一致的人,凡事要孩子自己來。
沒有強迫,李煒後來成為作家,曹又方既意外,又高興。
母親說寫作不要寫太難,一個好作品不是孤芳自賞,而是大家都可以欣賞喜歡的。
也不要成天沉溺在書堆中,要多看外頭的人、事、物,最好到世界各國去看看。
更重要的是,不要放棄中文,既然熟習多國語言,不要故意忽略中文。
所以要李煒去中國走走,進入職場,學習跟別人相處、磨練工作的態度。
上班雖然佔去很多時間,一樣可以抽出時間做其他的事。
人生才豐富。
李煒不斷回憶母親的點點滴滴,如一首「碎心曲」。
想起編輯部和曹又方的最後一次會面,就是三月十八日的下午,臨走前,她竟問起:「有沒有人家裡養狗狗的?」
乍聽之下不得其解。
她從隨身提袋中拿出三塊羊排,說是中午和朋友吃剩餘的,丟了可惜,於是熱心地到處問人,希望不要浪費。
而她跟孟東籬前來,也是要幫忙朋友做善事。
想不到當天晚上就因心痛住院。
如此善良的人,本來和編輯部約好了,三月二十五日,一同討論新書的封面照片。
多希望她能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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