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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抽屜，塞滿了水藍色的襪子。
一雙雙家常襪子，手織毛線，填蓋著有限的空間。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還是個國小生的時候，有段時間，我讀下午班，放學的時候，我常常走路回家。當然，如果爸爸沒有來載我的話。媽媽說，這是很危險的，一個小女孩走路回家。
我說，媽，那天色在我走到家半個小時後，都沒暗下呢，不會有危險的。媽說，總之，走路回家就不是件好事。媽媽一再叮嚀早晨出門的爸爸，一定要在傍晚接我回家。爸爸坐在玄關上穿上他的襪子，掀下褲腳，然後說，好。
可是，我依舊在亮如午後陽光的傍晚，一個人走路回家。偶爾，我會抬頭看看早出的月芽兒。那時的夜晚，總來得特別慢。
現在，可不比從前了。
我在漸漸暗下的天，開了車去載明明補習放學。前面，都是各家長的車。其實，應該說是整條小巷都是。
補習班下課的時候，家長都會陸續從車上下來，去幫孩子們拿那沉重的書包。我有段時間，也這麼做。然而，明明說她長大了，不要再做這種事！
明明，今年小學三年級。她要求我買一個滾輪書包，下課鈴聲響，她會自己拉著書包，遠遠走來，自己開了後車門，把書包放進來，然後坐在前座，扣好安全帶說，開車吧！
明明伸手摸了摸眼前的一雙襪子，再探頭看看後車座的一大袋，咦了一聲，問說，怎麼這樣多襪子？我看看她，說那是外公的遺物呢。
車開出小巷，天色全暗了，再開到家門口，路燈都亮了。
我們遠遠就看見健傑慢跑到家門口。
車一停，明明立即下車去從後車座拿下書包，哇啦哇啦，拖了書包去屋子裡。我看著她進了客廳，就對健傑說，這裡有一大袋襪子，看看能不能穿。我把襪子遞給健傑，他接了看看，然後說他去看過棺材了。我沒有答話，卻也有意識，開始想像把人放在棺材裡。
健傑坐在矮凳上脫運動鞋。我看著他的腿，說，穿給我看看，那些襪子。健傑看著一袋的襪子，問說哪裡來的？又說，怎麼都是水藍色的？
我說是爸爸家拿回來的。他哦了一聲，說這樣好嗎？穿爸爸的襪子？
我轉身進屋內。健傑跟了來說，棺材還是西式的比較大方。我好奇起來，原來這種東西還有大方與否的嗎？健傑倒了杯水，說，當然，而且很多人都很講究。我問，如果西式的比較大方，那麼，中式的長得什麼樣子？是不是像鬼片裡面那種？前後都有點翹起來的那種？健傑轉轉眼珠，把杯子放下，然後說，沒有發現前後翹的那種，就只見到蓋面可以掀開拿走的那種。他說，西式的蓋面都有螺絲連著只能掀，拿不開，中式的就普遍上都可以。我靠在廚房的蓄水盤邊，努力地想像，然後說，蓋面可以拿走應該比較好一點！至少睡在裡面不會給風一吹，把人反鎖在裡面。健傑看看我說，人都死了，還擔心給反鎖？
他摸摸我的頭，就去樓上洗澡了。我一人在廚房裡，對著滿盆的蓄水。這夜晚有飛蟻，水上都是飛蟻軀殼。我把水倒了，水孔下響著嗦嗦嗦，剎那水漩渦開來，流了下去，帶走一切。
明明不曉得什麼時候跑來站在我身邊。當我發現她時，她正嘟著嘴說她要吃營養餐。她說，她的頭髮非常粗糙，她需要多吃水果蔬菜，以保護她的頭髮。
她是個很照顧自己的小女孩。至少，我小時候就沒有像她這樣。我小時候都是一副邋遢的樣子，卻又不捨得把辮子剪掉，結果野了頭虱回來，還傳給了媽媽。結果母女倆集體包頭用藥殺虱子，還互相捉虱蛋。明明說，那一定像極了動物園的猴子。
哦，我和媽媽是猴子？明明說，人本來就是猴子，只不過我和媽媽比較遲進化。然後，她說她可不能像我和媽媽。她說她已經進化了，所以，要繼續邁進，要不然就跟著退化。
她自己去熱了牛奶。我站在一旁看著牛奶滾了，看她吃力地自己倒熱牛奶，忽然醒覺，伸手幫她，然後，再把熱牛奶遞給她。看她小巧地接著，然後小心翼翼地吸走碗邊的泡泡。就這點，我可以肯定她絕對是我生的！就這點，健傑沒有這種習慣，就我和明明，還有爸爸，有這樣一種習慣。
我說這是遺傳。然而，明明卻說這和遺傳無關，單就個人喜好而已。我說，明明，妳還小，不懂！
明明說這和懂不懂沒有關係，不過就是清醒和不清醒的差別。我看著她把碗放在洗碗盆中，然後說她得去訂購營養餐了。
我望著她去了樓上，片刻，樓上就傳來腳步聲下來。
健傑站在我面前，我大概在發呆。健傑搖搖我說，沒事吧？在幹什麼？我說，覺不覺得我們的女兒有問題？健傑一副關注起來說，什麼問題？發生什麼事情？我說，明明是個大人了，她不像個小孩子！健傑笑起來說，她沒出世時，我說怕她以後不懂事，現在她是模範生，而且很聰明，我又擔心。健傑兩手放在我的肩膀搓搓，拍拍，然後說，沒事，別想太多！
我站在一旁看他自己下廚，然後轉過頭問我餓不餓？我沒有意識到自己餓不餓，卻是發現，明明的獨立性格是遺傳自健傑。他一向來都很獨立，照顧自己。我說，明明像他。健傑嗯了一聲說，什麼？我看著螢光燈下，從鍋裡冒起來的一縷煙，一直往上飄。我看著，看著，就累得什麼都不想講，就只想睡過去。
是的，睡過去，然後不曉得夢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醒來又什麼都意識模糊的渡著──會是誰的腳？我夢到有人穿了一雙水藍色的襪子，無聲地在我面前走來走去。那腳，好小，好小，是不是個小孩？
（以上為部分段落，全文詳見277期聯合文學雜誌）
作者簡介
吳道順，生於馬來西亞東馬砂勞越州，在拉讓江的呵護下成長，而後遷居西馬巴生河流域。
藝術系畢業，後來台就讀中文系，畢業後繼續旅台，現就讀於國立東華大學中文所碩士班，學習中文之餘，嘗試寫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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