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中篇小說首獎 刀疤

連明偉    

天色其實比想像中差了許多,大片堆疊的黑色棉被積累在蒼茫的天際。

身體的行動遲緩了,舉手投足間的伸展都受到牽制。這種陰沉沉的厚雲約莫從中午過後,便從山巒與山巒的陸湧處擠來,像是被驅趕時的窘迫與不協調,把整個天色調得灰暗不堪。大片的烏雲快速聚集,攢聚出巨大的旋風與雷震,黯然的穹蒼被閃電照下一張又一張陰沉的面孔──國興那張臉孔順勢抬起。

阿義隨即放下大背包,抽出兩截式雨衣,躲在樹蔭下穿了起來。大雨落下的速度比想像中快,原先國興還想往前再推進幾百公尺,但是當針刺似的小雨從濕漉的嗅覺,轉變成某種實體式的碰觸,隨著颳起的冷風騷動皮膚,國興感到被某種割裂的刺痛。緊接,那雨陣便超過想像,沒有顧忌降了下來。在後頭的阿義雖然趕緊退到樹蔭,卻因為對流氣流的旺盛,讓身體淋到了雨。國興領頭往前,面對這場大雨,他們能做的便只是等待。

之前,他們也曾試過在大雨中前行,但是當他們在獸徑中努力穿梭,用雙手把前埋的芒草向身子一側攏了又攏,即使身上覆蓋良好的避雨衣物,寒氣、水氣依舊不知從哪個角落潛進,不帶留情,而是令人感到冰寒的刺激,像是惡意的詛咒──他們缺溫地發抖,下顎骨因為抖動不斷敲擊到上排牙齒。索性把前行的腳步緩了緩,國興與阿義兩人都不再說話,他們的喉頭因為濕氣的浸寒,發不出該有的低音,他們聽見風聲在山林席捲,聽見自己顫巍的心跳在瞬間轉而輕浮。

很有默契,他們停下腳步閃躲水氣,臨時找的樹蔭雖不是良好的避雨處,比起泥濘或沼澤的步道處,已經好太多了。國興也穿上雨褲,他原先穿著防水透氣的外套,外加一雙雨鞋。他蹲躺著,將大背包枕在二葉松的樹幹,起身踩著濕透的草叢,攀折附近的草牆,將五節芒拔下,把斷葉丟置於背包旁的樹幹底端,來回了三次。滿滿細長的葉面捧出高度,國興再把葉面聚了聚,形成圓形的團狀物,便在樹葉上坐著。阿義只覺得累,坐在背包上,背脊靠著一株壯碩的二葉松,張開大嘴接著雨水。

雨勢沒完沒了,嘩嘩嘩的聲響占據了聽覺,他們只管坐立在自己的位置,不願發出瑣碎的聲音或多餘的動作。雙眼凝視對方,用手揮去耳旁嗡鳴的黑蚊,大雨降下後,黑蚊也在瞬間聚集於樹蔭底下,彷彿蚊蟲也需躲雨。國興把綑綁額頭的頭巾攤開,將方形的透氣棉布從額前開始勒住,並把兩片耳朵包藏其中,最後再於後腦勺處打了個繩結,讓包裹的耳朵聽不見蚊蟲的嗡嗡聲。阿義舉起兩隻笨重的手,在耳旁揮來揮去,後來又用手蓋住兩耳,他的耳朵感到籠罩的壓迫感。

樹葉可以遮擋某部分的雨水,依照他們的經驗,如果是在植被高大且茂盛的地區行走,落下的雨會先在樹葉間攔下,只要雨勢不至過大,這其中會有約三十分鐘的緩衝期。國興看著從樹葉間灑下的雨滴,從零星的細雨到劇烈的搥擊,他的一顆心也隨之起伏。天氣會影響研究工作,不僅無法往前推進,連找一塊乾淨清爽的營地都變得困難。

國興坐的地方積起一灘滯水,他把草堆往更高處移動。阿義抬起淋得濕透的背包,靠在樹幹,或許因為窮極無聊,也開始折摘鮮活的葉面當坐墊。他猛力硬扯,手指在瞬間割裂好幾條血痕。阿義因為冷意,原先還不知手上的傷,等到裂開的傷痕冒出溫血,才發覺鋒利的葉邊割傷了他。冒出的血液從鮮綠的葉間流下,他的手掌瞬間開闔出一掌磚紅,血液向下淌於手臂,幾條小蛇般的細舌竄出。阿義嚇呆了。

阿義把一掌芒草丟置一旁,仔細審視傷口。國興起身關心。阿義握緊紅掌,說不要緊,回到樹幹旁,用腳弄倒背包,受傷的手伸至頭顱上方,防止血液大量流至傷口。那陣雨似乎是在慌亂中緩了,不過他們知道,當午後的大雨退去,山林會夾帶大規模的氣霧,茫茫從樹葉、水露、泥濘、雜草、山峭與雲瀑間侵襲而來,像是一個陷阱,圈套入網的腳踝。

已經在樹叢推進六天的他們,早已習慣午後的大雨。當國興摘下眼鏡,用濕透的衣袖試圖擦乾鏡片,阿義一雙骨碌雙眼開始在雲霧間逡巡。

「今天我們就在這附近找營地好了。冒著大雨前進其實挺危險的。」

「終於下了決定了啊。在這種天氣下工作真是麻煩,身體又濕又冷,感覺都快要失溫了。」阿義不禁露出微笑。

兩人在泛起的大霧間前行,濕黏的草堆不斷劃過身上的雨褲,刷刷刷地響著不斷磨蹭於雨褲。水氣滲進衣服,阿義不自覺打了個寒顫,跟在國興後面的他,從濕透的褲裡撈出兩粒糖,原先想分粒糖給國興,但沾水的糖汩出黏稠的汁液,黏住包裹的紙糖衣。阿義想叫國興停下腳步,再找個機會休息,喘口氣。國興擔心沒有適合的營地,加快了行走速度,在五節芒中踏出一條足跡,旁側直挺的灌木林矗立,不時垂落雨滴。

揹著二十幾天的食物與研究器材,雨水的襲擊更增添疲倦與狼狽。直到國興慢下腳步,阿義才從遠處迎將上來。國興選了塊四五個榻榻米寬的步道,當作紮營處。那時天空慢慢呈現出澀人的灰,模糊的霧氣逐漸在風的吹動下退去,阿義一口氣快走跟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脫下厚重的背包,嘴裡罵出髒話。

「今天我們就在這裡過夜吧,營地挺大的,旁邊還有水可以取。」

「終於到了,今天真是他媽的累,走了將近二十幾公里的路。」

「別抱怨了,明天走個四五公里就到山屋,到時就不會那麼累了。」國興說。

「你先休息一下吧,我看你幾口氣都喘不過來,體力還真是差啊。我先去找些柴,你有空整理一下營地,不要讓路面有太多碎石。」

「你不說我也會整理營地,昨天就是這些石頭讓我睡不安穩,睡墊下有好幾塊石頭卡著,害我整晚不斷翻來翻去,沒睡好。」

國興卸下全身雨衣褲,把背包裡的食物、器材、裝備一一拿出,手拿山刀與鋸子走進密林。阿義抽出水壺吞幾口水,解開肚上腰帶,退去背上肩帶,起身掏出背包裡的裝備。先吃了幾口乾糧,攤開摺疊好的雨布搭建遮篷。長方雨布的四角用尼龍繩綑綁,阿義測量雨布範圍,繩索繫緊樹幹,雨布騰空掛起。蹲下了身,清除路面卵石硬塊,抽出睡墊平坦鋪展。阿義攤開自己與國興的睡袋,讓壓扁的睡袋恢復蓬鬆。

丁丁伐木聲從遠處響起。國興從枯落的密林抽拉出木材,傳出枝幹與路面的摩擦聲,手腳扯著乾癟的末枝,把細枝的柴火聚隆成堆。抽出鋸子切離樹幹,沙沙響著,前後切割的過程中,夜色逐漸暗下,貓頭鷹的低沉喉音吞噬鷹隼之聲。國興刻意挑選比較乾燥的木柴,表皮沒有沾上過多濕氣,將兩三根倒木鋸成十幾根中型柴。

阿義揉著惺忪雙眼,揭開覆於身上的羽毛衣,赫然發現腳邊已經生起一盆熱辣的柴火,旁邊置放十幾根切好的木柴。國興在柴火前蹲著身子,將兩鋁鍋分別置在大火內,一鍋是米飯,一鍋是配著香菇、金針、嫩豆腐與香腸碎肉勾芡的湯汁。

「怎麼不叫我呢?」

「你醒了。我看你睡得正熟,所以沒有吵你。晚餐快要煮好了。你睡醒了就不要繼續躺下去,這樣容易感冒。」國興移動身子至睡墊,坐了下來,兩腿箕踞面火。

阿義靠了上去,對著大火暖著兩手。他脫了雨鞋,穿上背包拿出的保暖衣物,整個身體鼓得脹大。

黑夜降得很深,火開始從柴火堆燒到國興與阿義的臉龐,他們感到熱意在臉頰上劇烈跳動,反應遂變得遲緩,一兩聲沉鬱獸叫從黑暗響起,無法驚擾他們半發愣的神情。躺平身子前,他們加柴讓大火燒燃,用睡袋罩住冷意的腳與胸膛。

「你有聽到嗎?好像有動物逐漸走近的蹄聲?」

「有嗎?是不是你聽錯了。」

「我真的有聽到,會不會是水鹿還是山羌?」

「想太多,趕快睡,明天還要繼續往前推進,不要累到了。」

「會不會是黑熊?」

「別想太多了,趕快睡比較重要。」

夜裡國興先進入了睡夢,打起鼾聲。阿義的耳朵警覺著,以為自己聽見某種詭異的聲響,或許是四蹄動物的足跡聲,或許是不可預測的某種怪物。柴火漸趨微弱,裊升的灰煙在水氣中漸次擴散、消逸,終乎黯淡了光芒,只剩一堆灰燼與黑夜互相融化。



(以上為部分段落,全文詳見277期聯合文學雜誌)

作者簡介





連明偉,一九八三年生,國立暨南大學中文系畢業,現就讀國立東華大學創英所,碩二。喜歡山,喜歡海,喜歡港口,喜歡廢棄的東西,喜歡書包內水壺滾出的晃水聲──不喜歡這個世界將要棄絕自身那種荒謬並同時害怕地施展一堆軟弱姿態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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