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發生的「五四運動」,大陸上稱作是文化上的「啟蒙」與政治上的「救亡」,當時扮演要角的知識分子,為革命後的中國帶來科學、民主的新思想;「讀書不忘報國」的他們,燒起「反帝」與民族主義的火焰之餘,卻也接生了中國的共產主義。今年是「五四」90年,90年前,那些被時代捲進歷史浪潮裡的五四人物,他們的熱情、急切、義無反顧但最終卻徬徨迷途,能為今日台灣的知識分子帶來什麼啟示?
1919年5月1日,上海港口揚起汽笛的長鳴,碼頭上,時齡28歲、兩年前才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取得哲學博士學位回到中國的胡適,當時已是北京大學的教授,正興奮地期待著從日本駛來的郵輪入港。
站在他身旁的是另兩位梳著洋式西裝頭的青年,一位是後來寫下《西潮》的蔣夢麟,33歲的他,在3人之中年紀最大。另一位是時任南京高等師範學院(今國立中央大學前身)的教育學者陶行知。他們熱烈地迎接母校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老師──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首次來到中國講學。
5月4日當天,師生4人悠閒地走在上海市區,說好隔天由蔣夢麟陪同杜威遊杭州。他們並不知道,當天下午,千里之外的北京,來自北大、北京高師、北京法政專門學校等13校共三千多名學生,擠在天安門的紅牆前,呼求「外爭主權、內除國賊」,抗議「巴黎和會」喪權辱國;4點左右,隨著憤怒的學生高喊「直奔曹宅」,人潮衝出了王府井大街,經過東單牌樓,穿過趙堂子胡同,約半小時後,來到一戶兩層的西式洋房前,放火燒了這棟「趙家樓」,那是親日的交通總長曹汝霖的住所。
經過一年的沈澱,胡適與蔣夢麟聯名在報刊發表〈我們對於學生的希望〉,回憶他們五四當天的心情:「我們心裡只想留住杜威先生在中國講演教育哲學;在思想方面提倡實驗的態度和科學的精神;在教育方面輸入新鮮的學說,引起國人的覺悟,大家來做根本的教育改革。」
胡、蔣的文章刊出3個月後,中國共產黨正式在上海成立。諷刺的是,前一年,五四發生一周後,兩人還陪同杜威造訪當時人也在上海的國父孫中山先生,談到《建國方略》的實業計畫時,孫文還告訴他們「知易行難」……。
不只是一場遊行
那場發生於1919年5月4日,由北京大學生遊行引燃高潮的愛國自救運動,直接導火線是抗議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巴黎和會」不顧中國也是戰勝國之一,逕自在《凡爾賽和約》裡,將德國在山東的權益轉讓給日本。
然而,論及五四的內涵及影響,絕對超過5月4日當天的學生遊行。文化上,五四換掉了中國人數千年來的傳統腦袋,高喊「打倒孔家店」,並且鼓吹西方「民主」與「科學」的新觀念;政治上,則是滋養了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發展。五四因而成了一道分水嶺,最初站在同一進步思想陣線上的中國知識分子,以陳獨秀及胡適為代表,從此各自走向不同的道路。
從1920年共產黨成立,到1966年大陸爆發文革,五四愛國知識分子的奮起,何以導致往後50年中國政治與社會的反向墜落?而在「科學」、「民主」等一般熟知概念之外,五四究竟還有哪些複雜的面向,讓90年後的今天,仍值再次爬梳、回顧、省思?
經過多年之後,胡適在他自己的口述回憶錄(後經唐德剛整理成《胡適口述自傳》)裡,將五四定位成「一場不幸的政治干擾」。他說,「我們那時可能是由於一番愚忱,想把這一運動,維持成一個純粹的文化運動和文學改良運動──但是它終於不幸地被政治所阻撓而中斷了。」大致來說,胡適這番話,可以總結他對五四的反思,而他在此處提到的「政治阻撓」,指的正是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共產黨的崛起。
中央研究院院士、榮獲美國國會2006年表彰人文研究終身成就的「克魯格獎」得主余英時曾經指出,馬克思主義被引進中國知識圈後,「左翼開始積極地參與不斷擴大群眾的組織動員,將五四轉向政治運動;反之,自由派人士繼續在文化與思想領域,發展原先的文藝復興方案。」
余英時認為,五四知識分子對西方的自由、民主、人權等概念所知有限,也缺乏對基層民間社會現實的理解,因此滿腔熱血終被馬克思主義的狂潮襲去。也是中研院院士的林毓生,引述其自由主義思想導師殷海光的話,認為五四知識分子「多會呼叫、少能思想」,且言論往往「混淆、扭曲,反映了他們自己意識的危機多於真正思想的啟蒙。」
五四這段從「文化」往「政治」轉向的歷史,決定了中國迄今的命運,這裡頭涉及了五四知識分子的思想準備、判斷,以及責任。回顧五四學生遊行之前即已風行中國知識圈的《新青年》雜誌,等於也是回顧了五四思潮那段轉向的過程。
破「舊」立「新」
承襲晚清以降知識分子辦報議論的傳統(如梁啟超的《清議報》與《新民叢報》),1916年發刊的《新青年》,其前身是前一年創刊於上海的《青年》,主事者是後來創立中國共產黨的陳獨秀。
在《青年》的發刊詞上,早年留學日本吸收西方新思想的陳獨秀,寫下了〈敬告青年〉6大訴求:
‧ 自由的而非奴隸的
‧ 進步的而非保守的
‧ 進取的而非退隱的
‧ 世界的而非鎖國的
‧ 實利的而非虛文的
‧ 科學的而非想像的
這6點中的頭、尾兩點,已經點出民主與科學兩大主軸,此一精神亦延續至《新青年》。現任北大中文系教授陳平原則認為,除了「德」、「賽」兩位先生之外,「《新青年》的同人再也找不到『共同的旗幟』」。這些「同人」包括陳獨秀、胡適、周氏兄弟(作家魯迅與周作人)、吳稚暉、蔡元培、李大釗等知名文人。為了鋪陳科學與民主的底蘊,文學與文化的改造,便成為《新青年》亟欲鼓吹的思想。
例如,1916年尚在哥倫比亞大學求學的胡適,寫下〈文學改良芻議〉,隔年跨海發表於《新青年》,提出8點建議:須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須講求文法、不作無病之呻吟、務去濫調套語、不用典、不講對仗、不避俗字俗語,引起極大迴響。
被陳平原評為善於操作話題的陳獨秀,也寫出〈文學革命論〉呼應胡適,並高舉新文學的「三大主義」: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瞭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文化上,除了「批孔」以外,《新青年》的作者們也對中國其他傳統禮教提出批判。例如,胡適與學生羅家倫,翻譯挪威劇作家易卜生的《娜拉》(又稱《玩偶之家》)刊於《新青年》上,頓時,女性拋家棄子、追求獨立自我的論調,在知識圈裡火速蔓延,娜拉那句「你不配把我教育成你的好妻子」的台詞,成了中國新女性嘴邊時時掛著的自主宣言。陳平原指出,《新青年》「從問題入手」的編輯方針,它的「切入口是文學形式,著眼點則是整個思想文化革命。」
蔡元培於1917年就任北大校長之後,隨即聘任陳獨秀出任文科學長(文學院院長)。至1920年止,《新青年》以北大為編輯基地,多數稿件出自北大師生之手,編務也不再由陳獨秀獨攬,而由胡適、李大釗等6位北大教授輪流主編。
因文化而結合,因政治而分離
1919年左右,《新青年》浮現路線之爭,代表人物即是同為安徽人的胡適及陳獨秀。一般認為,發生於1917年年底的俄國「十月革命」,是造成《新青年》分裂的重要原因。
1919年12月《新青年》發表一篇社論性質的〈本誌宣言〉,文章前半部分表明「和政黨斷絕關係」的立場,後文卻論調一反,肯定政黨是「運用政治應有的方法」,惟「對於眼中沒有全社會幸福的政黨,永遠不忍加入」。
如陳平原所言,這篇宣言乃各方意見折衝下的矛盾產物,本意是想用「共同意見」來弭平相異的立場,結果卻更將矛盾浮上檯面。陳獨秀認為《新青年》應該關心政治現實,胡適則主張不碰政治,此一分歧到了1920年陳獨秀移居上海、把雜誌搬離北大,《新青年》宣告分裂;之後陳獨秀與馬克思主義越走越近,同年7月,他在《新青年》上專文介紹列寧及革命後的蘇維埃政府;8月,中國共產黨在陳獨秀的奔走下,在上海成立。
五四的知識分子一本愛國的初衷,最終為何走向殊途?
「他們都是反帝國主義的民族主義者,不過報國途徑各有不同,有人希望透過教育及文化活動來為一個嶄新的政治體打好基礎;而其他人則拿政治和國家當作革命的工具,」羅格斯大學榮譽退休教授魯珍晞(Jessie G. Lutz)點出關鍵。胡適屬前者,陳獨秀則屬後例。
然而,五四知識分子們當時的抉擇,豈不根據理性的判斷?倒不盡然。余英時就說,中國共產黨的興起,有賴於「民族主義」與「知識分子」兩股相互結合的力量:「民族情緒雖然是人人所共有的,但仍以知識分子對此感受最為深刻,因為他們代表了社會良知。」
慌亂的時代,倉促的抉擇
中研院院士張灝指出,五四具有思想的兩歧性,一方面推崇理性,骨子裡卻帶有浪漫的激情;一方面主張面對現實的問題,卻又急於擁抱各種「主義」,因此,「五四變成一個烏托邦思想瀰漫的時代」。
「『眾聲喧嘩』是五四給我最大的啟蒙,」王德威院士曾為五四作此註腳,對他而言,「眾聲喧嘩」的精神體現在「對權威的質疑」。他說,「如果五四能以魯迅這樣的人物作代表,他給我們最大的啟發,應該是讓我們有對話的勇氣,去質疑傳統、權威、大師。」
然而,五四終究是個倉促的時代,知識分子似乎還來不及思考、反芻甚至質疑新思潮的內涵,便因「救國」使命的催逼而驟然做出選擇,或如余英時所說:五四在思想上「準備不足」。
王汎森院士舉例,五四學生運動總指揮、後來出任台大校長的傅斯年,曾經撰文謳歌俄國革命;五四當天在〈北京學界全體宣言〉裡寫下「國亡了,同胞起來呀!」的羅家倫,還是馬克思主義信徒李大釗很欣賞的北大學生。「英美民主與俄國革命,對初識西潮的五四知識分子而言,都叫『自由民主』。五四的時代背景下,知識分子的思想,並不是後人所想的那樣截然二分、那樣清晰。」
「五四知識分子雖然攻擊傳統,但他們自己卻未跳脫傳統一元論的思想方式。」林毓生院士認為,這是五四知識分子內在的限制,「手握筆桿在稿紙上兜了幾個圈子,就以為打了勝仗」。因此,五四的「眾聲喧嘩」,究竟是「實質」,還是「形式」?恐怕還有後續的爭議。
正如余英時在〈知識分子與光棍〉裡指出,中國共產黨的興起是由知識分子的「大惑」造成的。五四熱血沸騰卻方向未明的救亡與啟蒙,最終釀成近代中國百年的滄桑。撫今追昔,不能不令人浩嘆。
相較於五四的時代,當今的台灣社會日趨多元,媒體氾濫、百花齊放、各式主義流散,但問題是,今日的知識分子對自己的理念是更加篤定,還是更加迷惘?對國家社會的關懷,是更加熱切,還是漸趨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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