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善念,我一度不甚明瞭,在幼小的心靈中潛存了許多狐疑,猜不透他的心思:明明米缸中的米早已沒了,早該替家人添些新米,而他確實買了,竟一個轉身,就進了村子底,靠山的三合院中,送給了兩位孤苦無依的老人家,成了他們的補給品。
販售雞籠裏的雞之後,就能得到錢,一星期的飯菜就有了着落,可是他硬是綁牢繫緊,載去給老人家加菜。
我家開了一間小小的雜貨舖,賣些南北貨,還有油鹽糖之類的民生必需品。這家店很特別,賖欠的人遠比付現的人多很多,一本日曆上滿滿的全是債主,我翻了翻,幾乎天天都有欠錢者。母親會在農曆年前統計每一個人的欠帳總額,匯報給父親,由我擔綱收帳小弟,挨家挨戶討錢,終於有小部分討了回來,很大一部分是要不回來的了。
大約是除夕的前一天,我會再度出任務,走訪欠債者的家。我明白機率不高,但還是硬着頭皮前往,最後沒有收着錢的,父親便放一把火,把日曆中記着滿滿的帳目燒了。
「燒了,那錢怎麼收得回來?」我很納悶,父親看出我的心思,轉身告訴我:「我們的錢都收回來了,收不回來的,應該不是我們的吧。」
父親喜歡喝茶,賣柑橘得了一些錢,便轉入巷弄間的茶行,買上兩斤茶:一斤茶質好的,一斤劣質的。品質差一點的留着自己喝, 花大錢買來的優質茶則用來奉茶。他自己動手做了一座奉茶亭,從砍竹、削皮、綑綁,全不假手於人,大約三天後完成,架在泥土堆上,擺在路旁,熬煮一壺清茶,大熱天給來往的人解渴,一種有如荒漠甘泉的滋味。
颱風來襲,屋毀橋斷,我們也是受災戶,土角厝的一角應聲崩坍下來,滿屋子泥濘,而他心急如焚的卻是別人家、一些比他更急於需要救助的人。他大包小包地把家中能用的搬了出去,濟助村人;橋斷了,隔壁村的人出入不方便,他化緣得款,趕緊找工人來修,至少搭出一座便橋,好讓山邊人家的金棗有了輸送出來販售的通路。
這些舉措太有學問了,以致我必須等到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人生,才能夠慢慢理解他的心思,咀嚼他那收放自由的哲思。這些原先看似不懂的行動,如今全懂了,那正是他想傳遞的價值觀。
他真的不是教育專家,沒有上過大學,修過教育學分,也無法朗朗上口什麼上得了枱面的理論,甚至無力與人爭辯教養中的對與錯;甚至有些想法根本就是道聽塗說來的,沒憑沒據,卻始終如一地奉行,身教似的,一點一滴地潛進我的內心深處,那個叫做潛意識的地帶。
當我開始不知不覺依着他的步伐,做他以前做過的事時,我才明白原來他的滴水已經穿石,意義深遠地影響着我,有些雋永得像一杯放在地窖多年、烈焰消褪、正欲回甘的醇酒一樣,一直蕩漾到現在,成為我的人生哲學。
教育在他做來就像一種不必言傳的執着,經由歲月,緩緩移植給孩子,他不疾不徐,而我也就按部就班,像一位習禪者,順着父親一呼一吸的吐納之法,把這些看似不重要,卻又很有韻律的事理擺放於心。
他一直提點我一件事:當個有用的人,而非一流者。有用之人在他看來,有一部分一定是善良者,他相信不犯錯、很努力、有愛心、具備一點熱情、對人很謙遜、設身處地替人着想,遠遠勝過一位有醫術沒有醫德的醫生,凌駕在聰明絕頂可是卻缺乏善念的科學家之上。
他還說,如果有機會成了能人,更應該正視自己的價值,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如此。我明白,他所謂的能人就是有發言權的人,比方說,可以站在台上、能夠寫書給人閱讀的這些人。而今我也了解,他一定想告誡我,下筆要慎重,言之得無誤。
父親的一輩子,說的與做的全是小事,但對我的人生來說,卻是大事,淡淡地引領了我。現在自己當了父親,發現這些價值觀依舊管用,我正一分分地消化、提煉,準備慎重地交到孩子手上。
最近我煉出了一些智慧丹藥,很感性地告訴兒女:「聰明者把困難當機會,愚蠢者把機會當困難。」他們回我一抹笑,但不知是懂?還是不懂?
本文作者為資深心理治療師、作家
本文將於台灣中廣流行網<晨光序曲>節目播出(楊月娥主持,週一至週五早晨六點至七點),歡迎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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