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張曼玉和鍾楚紅曾演過一部電影《流金歲月》。幾位女性的友情,像流金般閃亮而美好,它意味著人生中無可取代的純真與無垢。電影裏,飄散著一抹淡淡的哀愁,畢竟,有些流金歲月已一去不復返。
我的母親,也有她的流金歲月,它凝結在半個世紀前的京劇舞台上,也深埋在十個收藏她京劇行頭的樟木箱子中。而我,也有我的流金歲月──我的童年。
很幸運地,那段色彩絢爛、畫面宛若電影《花樣年華》的美好童年時光,始終存在我的心中,鮮明如昨日,不曾褪色。有趣的是,我在十幾歲時才發現,原來我的童年和其他人很不一樣。我跟其他小朋友一樣愛玩玩具、愛探險,但我最喜歡的玩具,是我母親珍藏的京劇行頭,而京劇後台則是我的祕密遊樂園。
從小,我在一幢日式老宅長大,午後暖陽灑落時,總可以聽到院子裏的大樹伴著風吹颯颯作響,那是彩色電視剛推出沒多久的年代。我們家是傳承三代的京劇世家,外公曾是戲班班主,母親李玉蓉則自幼在家學唱京劇,他們在上海出生、長大、演出。之後會來台灣,則是因為京劇名角王復蓉(歌手陶吉吉的母親)的父親王振祖,領軍的劇團要來台灣演出,母親則加入隨行演出,其後就如許多外省第一代因為戰亂回不去家鄉,從此落腳台北。定居台灣後,直到婚前母親都繼續演出,同時也在王振祖先生成立的復興劇校教課,許多京劇名角都是我母親的學生。
從我有記憶以來,母親就是個已離開舞台的名角,她說自己從不眷戀那個舞台。不過家中相交往來的長輩,仍是紅極一時的京劇名角,有顧正秋、張正芬與秦慧芬等。母親總是睡到下午才起床,與一般貴太太無異,從小我就看著她與阿姨們,穿得宛如電影《花樣年華》中的張曼玉,一身緊緻合身的旗袍、乾淨的髮形與精緻的妝容,在家喝下午茶;有時也會出現如電影《色‧戒》中的畫面,王佳芝(湯唯飾演)與易太太等貴婦打麻將的場面,只是主角換成我的母親與她的友人。
她們優雅的身段、如花的神韻、掩嘴時發出的風鈴般笑聲,構成一幕幕我最熟悉的童年畫面。可以說從有記憶以來,這種凡事都講究的「細緻美好」,是我生活中理所當然的存在。
在時間的蒸餾中,有些事物會愈來愈淡薄,蒸發後什麼也不剩下,有些則是愈陳愈香,例如我對「旗袍」的情感與記憶。從母親到乾媽秦慧芬(京劇巨擘梅蘭芳的磕頭入室弟子)都擁有上百件旗袍,它們用色斑斕、做工細緻,在幼小的我眼中,每件服裝都有如一幅用色大膽的畫作──寶藍色的底布上有著粉紅色的鮮豔花朵、藏青色的旗袍有著大紅色的滾邊……每一件都是老師傅用一針一線縫製出來,以傳統工藝構成的錦繡世界。雖然當時年紀小,我看得懵懵懂懂,也沒有配色概念,當然更談不上什麼個人品味,但卻經常受這些絢爛的服裝與色彩所震懾;悄悄地,美學種子也於此時播下。
旗袍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卻又似另一個不可解的世界,在這種情況下,我最期待一年一度的「曬行頭日」。
每年,母親會挑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讓家裏傭人抬著十個骨董樟木箱子,放在百坪的大院子中,然後她慎重地取出珍藏多年的唱戲行頭,這是呼吸與曬太陽的時間。記憶中的院子,永遠都比真實的來得大,我永遠記得這一天,家中院子像魔術師的舞台,一眨眼間就出現截然不同的景色,到處都掛著鑲滿珠寶的頭飾、刀鋒隱隱生輝的寶劍、數十件繡著花草鳥獸的戲服……在陽光下,它們熠熠生輝,召喚著我奔向院子。我總是到處亂鑽,興奮地東摸摸西瞧瞧,每年的收尾結局也都一樣,沒多久我就遭傭人強制驅離,母親說,「這可不是你的遊樂場」。
上了國中後,我不再把這些行頭當玩具,我開始編校刊、參與各種校園活動,我有了新玩具。慢慢地,我開始不解,為什麼母親會這麼珍惜這些占空間的「老東西」?在歲月的侵蝕下,戲服也已老態龍鍾、褪色斑駁,不再有任何舞台了。對此,母親卻很執拗,仍然數十年如一日地上演曬行頭:搬出戲服來、開箱、封箱、搬回去,顯然每一件戲服都是她的寶。
在現代,我們很習慣以相機來記錄人生的特殊時刻,我在步入社會幾年後,才漸漸恍然大悟,原來我的母親,是以戲服行頭記錄了她人生中最艱辛、也最璀璨的時刻。特別是早年母親過得很清苦,每件戲服都是她唱了無數次戲、一分一毛攢下才換得的;服裝的意義,早已超越了表面的符號,那已經成為她的人生。在我理解了十個大箱子的存在意義時,我也愈來愈能「讀懂」這些行頭戲服的語言,從一個收口到用色,從刺繡到用料,每次我都多讀到一些東西。
讓人遺憾的是,由於我們家早已搬離那座日式大宅,十多年來,再也沒有地方可以曬行頭了,它們靜靜地沈睡在箱子裏,但我的記憶反而更深刻。
回首童年,在旗袍與戲服中,我初嘗色彩之美,那像是青澀卻無可取代的初戀。若說我對造形與彩妝的摯愛熱情,原本就存在血液中,那麼童年環境,就是滋養它們最豐富的沃土。
每當我走進回憶裏,似乎還能聞到空氣中迷人的樟木香氣,一個從未消失、彩色斑斕的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