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用任何角度來看,倫敦都足稱世界重要的藝術之城,在音樂上更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音樂究竟有多重要?每個倫敦人都能津津樂道鋼琴家海絲夫人(Dame Myra Hess, 1890-1965)的戰時故事。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英國對德宣戰,納粹轟炸倫敦,音樂廳在砲火威脅下奉令關閉,但海絲卻堅信音樂藝術方是兵燹危亂中安身立命的寄託。她不畏德軍攻擊,贏得政府同意在國家藝廊策劃音樂會。到一九四六年八月十日,六年半中她竟策劃一千六百九十八場音樂會,計約七百音樂家和八十二萬聽眾參與。今日倫敦有諸多大小音樂廳、歌劇院,發達的唱片工業和錄音室讓此城製造大量錄音,雜誌評論與唱片評鑑影響全球,暑假更有行之百餘年,年年轟動的「逍遙音樂節」(The Proms)──每到音樂節「最後一夜」(Last Night),更是全城歡騰、舉國注目的盛事。擁有如此音樂傳統,倫敦人又怎能不得意呢?
獨一無二的音樂怪城
然而若以歷史角度觀之,倫敦雖然是音樂城,卻也是獨一無二的音樂怪城。
就鋼琴發展史而言,倫敦的博德伍德鋼琴(Broadwood)和維也納的史坦鋼琴(Stein)是最早稱霸歐洲的兩派鍵盤樂器。兩者性能之不同,甚至讓鋼琴作曲家寫下不同性格的音樂並發展出不同演奏技巧。英國擁有強大鋼琴製造業,自也擁有一批以英國為本的鋼琴家,更產生倫敦鋼琴學派(London Piano School)這樣風格獨特的演奏藝術。英國人喜愛音樂,一八一三年就成立了愛樂協會(Philharmonic Society),大力推廣貝多芬等名家傑作,讓貝多芬一生都認為英國根本是天堂般的夢幻國度。英國人不但愛陽剛的貝多芬,早早成立貝多芬協會,他們也愛詩情畫意的蕭邦,同樣很早就成立蕭邦協會。在教育上,雖不像巴黎在一七九五年就設了巴黎音樂院(Conservatoire de Paris),但於一八二二年成立的皇家音樂院(The Royal Academy of Music)仍屬歷史上創建甚早的音樂學府。論樂譜出版,英國、法國、德國是史上三大出版國,倫敦出版商之重要更令所有作曲家都不敢輕忽。這樣的環境當然也有豐富音樂會,不但交響作品與室內樂演出頻繁,位於柯芬園(Covent Garden)的皇家歌劇院,三百年風雲中看遍無數璀璨輝煌,至今仍是世界歌劇與芭蕾演出重鎮。倫敦作為世界音樂之城的地位早有長久歷史,未來也仍將是音樂藝術的巍峨首都。
有鋼琴無鋼琴家 有音樂無作曲家
但若進一步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在這所有風華絕代背後,竟藏著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殘酷事實──擁有倫敦這樣一個充滿音樂的大城,歷史上的英國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音樂家弱國!很長一段時間,倫敦雖有全世界最好的演出,卻沒有自己的音樂家。就以「倫敦鋼琴學派」為例,其代表人物克萊曼第(Muzio Clementi)、克萊默(Johann Baptist Cramer)、杜賽克(Jan Ladislav Dussek)和費爾德(John Field)等名家竟無一人是英國人,作曲風格也和英國無關。皇家歌劇院自十九世紀末起出了梅爾芭(Nellie Melba)、蘇莎蘭(Joan Sutherland)、卡娜娃(Kiri Te Kanawa)等等世界級歌劇巨星,但很「可惜」,她們全是澳洲人。談到作曲家,那更是令人傷心,英國根本沒有什麼作曲家!最出名的「英國作曲家」韓德爾,其實是歸化英籍的德國人。今年是韓德爾逝世二百五十年,同時也是「英國土產」作曲家普賽爾(Henry Purcell, 1659-1695)誕生三百五十年,英國舉國上下都在慶祝這難得的紀念──當然要慶祝,因為自普賽爾之後,英國下一次出現傑出作曲家竟要等到艾爾加(Edward Elgar, 1857-1934),中間足足空了兩百年!看看俄國,一八六二年才成立第一所公立音樂學校聖彼得堡音樂院,但第一屆畢業生就出了偉大的柴可夫斯基。擁有樂器、樂團、學校、出版商、樂評文化、音樂廳、歌劇院、愛樂者與經費的倫敦,竟是生產鋼琴卻出不了鋼琴家,演奏音樂卻培育不了作曲家的城市,這難道不是天底下最反常的怪事嗎?
傳說中的「英國風格」
雖然反常,但事出有因。英國人常說那是自己沒有作曲家緣,但事實是昔日英國保守氣氛(來自政治與宗教)和英國人個性,讓大不列顛注定只能欣賞卻無法培育音樂家。英國音樂家從十九世紀初就展現出高度的「教養」,表現一種冷淡疏離、喜怒不形於色的演奏風格。無論男女,演奏可以流暢,但最好不要流露感情,自也不要什麼強弱對比或戲劇張力。英國近代鋼琴教育教父馬泰(Tobias Matthay, 1858-1945)回憶當年在皇家音樂院,指導老師在給他一首曲子前曾躊躇良久:「現在我要給你一首現代的作品。不過我真不知道我該不該如此,因為這首曲子實在很革命性。」這首「激進」的作品,竟然是孟德爾頌《第二號d小調鋼琴協奏曲》!如果連高雅、洗練、華麗、輕盈的孟德爾頌,在老師眼裡都是「現代、激進、革命性」的創作,那真不知當時英國是如何演奏鋼琴,音樂表現又保守拘謹到什麼地步。
就在這種風格下,整個十九世紀,英國都無法培育出真正的音樂演奏大家。演奏如此,作曲亦然,從普賽爾到艾爾加的兩百年間,英國不是沒有作曲家,但那些「文雅清淡」,實則枯燥乏味的音樂,根本不能予人深刻印象,和英國食物一樣乏人問津。倫敦還是世界音樂舞台,但那竟只是一個舞台而已。
新舊混雜的歷史源頭
只是這樣的評語,到了十九世紀中之後終於開始改變。雖然沒有悠久的作曲家傳統,隨著政治宗教的束縛逐步解放,英國在二十世紀改頭換面,不但作曲家輩出,指揮家與演奏家也都逐漸浮上國際舞台。論及流行音樂、音樂劇、另類音樂以及各種音樂新發展,倫敦更引領風騷,永遠是世界焦點。顯然長久的演奏歷史文化仍然是倫敦的文化基石,英國人的音樂創造力還是比他們天可憐見的烹調技術高明。但之所以詳述倫敦過去音樂歷史之怪之奇,就在於若要了解倫敦音樂獨特的新舊夾雜與文化反差,就必須知道其過去的音樂文化。不如巴黎或紐約那樣線性發展,也不像柏林與維也納經歷戰亂和納粹而產生文化斷層,倫敦過去表演風尚與創作文化間的巨大落差,正好讓這個城市永遠守舊卻又永遠叛逆,永遠在現代中看見傳統,在新世紀擦撞出不絕火花。為什麼披頭四的保羅.麥卡錫,老了會想寫交響樂和神劇?為什麼韋伯的《歌劇魅影》模擬法式大歌劇,卻偏偏要讓主題曲唱成搖滾樂?為什麼明明是另類樂團,倫敦演唱會竟要用到管風琴和合唱團?換了別的城市,這都可能是譁眾取寵或故作姿態。但在倫敦,這是傳統與文化,是歷史的聯結與延伸,是倫敦獨特印記的新時代注解。
了解倫敦,就從音樂開始
或許,想了解倫敦,最好的方式就是聆聽音樂。無論是古典或流行,所有的衝突與和諧,在音樂裡都成為倫敦的詩歌。如果你願意,聽聽倫敦人所愛的艾爾加。那音樂裡不是沒有絢爛旖旎,也不缺青春快意,但在所有快樂憂傷背後,隱隱然是異常沉穩老練且看盡風霜的淡然。雖然節奏徐緩,卻是堅定的進行曲,一步一回首,瞻前又顧後,踏出一路榮華蒼涼。
作者簡介
焦元溥,一九七八年生於台北。台大政治學系(國際關係組)學士,美國佛萊契爾學院法律與外交碩士。現為倫敦大學國王學院音樂學博士候選人,2008/2009大英圖書館愛迪生研究員(Edison Fellow)。著有《經典CD縱橫觀》系列三書、《莫札特音樂CD評鑑》、《遊藝黑白──世界鋼琴家訪問錄》和專欄選集《樂來樂想》。文字創作之外,也擔任「遊藝黑白──世界鋼琴家系列」策劃人以及台中古典音樂台與Taipei Bravo FM 91.3電台「遊藝黑白」與「倫敦 On Line」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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