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山居林間訪東籬 (下)

文/劉子鳳    

在〈情書一束〉裡,集結了數十封當年他寫給「存存」的一札情書,字裡行間不僅透露著對「存存」的強烈傾慕,那是一種美好女子讓男子完全不可自抑的吸引力,兩人的相遇,像極了正、負極磁石交會時般電光石火,那時,孟東籬也許正像是火山爆發決了堤的熔岩奔流,唯有和大地、泥土緊緊地水乳交融,才可能稍稍冷卻。所以當我追問他「存存」當時的模樣,試圖拼湊浪漫愛情故事裡的女主角時,孟東籬跌入了痛苦的深淵裡。



他承認,他追「存存」時,「存存」只有十八歲,當時,他在花蓮教書,「存存」是某高中三年級的學生,就是因為他「已婚」,遭到對方父親嚴厲反對、威脅。後來「存存」一家人搬到台中,在那個交通不便捷、跑到台中見個面也可能被棒打鴛鴦的舊時代,他只能一週一封信,寫盡思念和渴慕,接到「存存」回信只寫了幾個字,也會狂喜。



雙方掙扎、拉鋸了三年多,最終,一個拋下了父母、一個捨下了妻兒,雙雙私奔,先搬到東海大學附近,後落腳在鹽寮海濱,他倆共築了一間小茅屋做愛巢,先後生下了「大牛」、「小牛」兩個孩子。



孟東籬永遠忘不了和「存存」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存存」做衣裳、枕頭套、縫棉被,煮一手好菜,人又圓潤豐美,在他眼中,給他吃、給他喝、給他穿,滿滿的感情和奶水給了兩個孩子,簡直就是觀世音菩薩的分身。(《素面相見》,第239頁)



「那,你為什麼離開她?」我問。



「因為我後來交了很多女朋友。」



「為什麼?是她不夠好嗎?」我又問。



「不是,是我的問題,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美好的女孩子……」



孟東籬坦言,男女的情愛會隨著環境改變,對孩子的愛卻是無怨無悔的,他說,「大牛」小時候好頑皮,長大了則像提著板斧在森林裡奔跑的印第安人,「大牛」、「小牛」小時候每天臨睡前,都要聽他說故事才睡,他在海濱陪伴孩子長大,帶著孩子認識青蛙、蜥蜴、花草、樹木,常打赤腳一起在草地上玩耍。(參考《濱海茅屋札記》全文)



「『大牛』長大後做了民宿業者。有一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他接受訪問。他講到自己小時候過得很『貧窮』,所以下定決心賺錢。我聽了很難過,感到很抱歉。」



雲翳裡透出的陽光



說著、說著,近午孟東籬和友人端上了每人一大碗素麵請大家品嚐,香Q帶勁的手工麵條配上滷得鮮香入味的香菇、紅蘿蔔、海帶、筍干和綠花椰菜,大夥餓得拚命吃著,還不時讚美這樣的「素」人人愛吃。



這時,孟東籬不知是否被剛才尖銳的問題觸及了心事,抑或想到對妻兒們的愧疚,一碗麵只吃了兩口,停下筷子,整個人漲紅了臉、揪著胸口,半天說不上話來。



在一陣驚惶失措後,孟東籬進了內屋休息,望著他高瘦又帶著孤單的背影,不知怎的,我突然好想放聲大哭。



我想訪問對他造成體力上的負擔。一行人與孟東籬道別,步出小屋。當我們沿著山路一路走下來,原本一早下的霏霏細雨停了,溫暖的陽光從雲翳裡透出一道道金黃色的光芒,山路兩側全是不知名的青草,野花綻放,不論紅、紫、粉紅、橘粉紅,全都張大了美麗花瓣向我們招手。



我忍不住回頭,心想,「真的,什麼都不用多說了」,孟東籬看生、看死無比透澈,他定能走出自己的路。



我們沿著水渠而行,泉水清澈見底,潺潺而流,流向那百折千迴的人世。



濱海茅屋傳奇



凡塵俗子一旦讀過孟東籬《濱海茅屋札記》一書,恐怕都會好想去一趟花蓮鹽寮探訪一下那一棟茅屋,那是曹又方生前最愛隱遁的一處「世外桃源」,室外有大毛蟲、黃蜂、蜥蜴做伴,早起聽雞鳴、火雞叫,還有一波波浪濤聲。



可惜,這棟茅屋所在之地三十多年前未曾辦妥過戶手續。孟東籬當年和「蘋蘋」一同合力拉索、打柱做樁,好不容易才用竹、茅草、鐵皮蓋出來的茅草屋。所謂的「柱子」,是十八根舊材行買的,有些是檜木,有些不是,既重又硬,釘上釘子、釘子還會彎,一共蓋了一百天才完成。



孟東籬還記得,茅屋一間七坪大、一間十坪大,小間用茅草隔了一半,其中一半鋪了榻榻米,是他睡覺、工作的地方,其餘空間,放置雜物、洗澡、洗衣、煮飯;大的那間,有五分之二的面積鋪了榻榻米做床,供媽媽和孩子們睡覺、安適度日。



「因為沒有申請建照,無法申請門牌,水電無法申請,所以我向附近的兩家鄰居拉了電線和水源,帳單來了,我負責幫三家同時埋單,一個月大約四、五百元就搞定。」



其實,孟東籬在二十年內,先後蓋過五棟茅屋,颱風颳倒了四棟,就是第一棟,說什麼都不會倒。



說巧不巧,孟東籬徙居台北陽明山十二年後,兩個孩子和孩子的媽「蘋蘋」陸續搬走了,因為地主把地賣了。同一年,孟東籬跟原配簽字離婚,失「婚」既失「屋」,算不算屋漏偏逢連夜雨?頗令人不勝唏噓。



不過,看過這本書或這棟茅屋,肯定會牢記孟東籬只花了五萬元就蓋了房子的趣事,最重要的一點,還會被他什麼都搞不清楚,徒手蓋茅屋的理由給深深感動,他說:「我受了弗洛姆之說的影響……,他提到……現代人的生活都被人包辦了,衣由成衣廠包辦、行由車輛包辦、住由建設公司包辦、育樂也由種種公司、專家和「藝術家」包辦,而人成了一個完全被動的東西。我不要這樣,我不肯這樣,我不甘!」



孟東籬講起道理,擲地有聲,簡單度日,身體力行,更具吸引力,雖然茅屋不再,孟東籬的茅屋傳奇故事,肯定還是會隨著他的《濱海茅屋札記》流芳百世的。(劉子鳳/文)



東籬麵



有人說,只要吃過一次孟東籬親手煮的素麵,就會一輩子找盡各種理由探訪他的窩,孟東籬的素菜絕活真不是蓋的哦!據說,作家張大春去訪時,也是吃他這碗「東籬麵」。



這一趟採訪行程,出版社一行人頗「賊」,挑了個早上十時見面,採訪了兩小時,恰好是中午時分,總不能把人趕走吧?嘿!山珍海味都比不上這一碗人間美味,看官你猜猜,孟東籬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孟東籬笑說,麵裡不論放了什麼香菇、豆干、蘿蔔,全都是他「獨家配方」──用黃豆、海帶、大蒜、醬油一同熬煮的,青菜大半是用燙的,從不用味精(《濱海茅屋札記》,第84頁),只要滋味熬進了食材的纖維時,當然就好吃,至於煮手工麵用的高湯配方是啥?既然是「獨家」配方,當然恕不奉告囉!



早在三十六歲那年,孟東籬就開始吃素了,他說,小時候窮,本來就吃不到雞鴨魚肉,求學時期吃得不多,結婚後吃得多,三十六歲那年,有一天他提著菜藍去菜市場買菜,親眼目睹殺雞宰魚的畫面,感覺十分不忍,從那天起,他就鮮少再碰葷腥食物,生了病,頂多只吃點蛋或喝點「養樂多」,豆類、花生、白米、糙米、青菜、水果是全家人的主食。(《濱海茅屋札記》,第48頁)



因為素菜種類繁多,孟東籬除了會煮這一碗香噴噴的素麵請客外,平常拿手的素菜絕活可多囉!



看看以下獨特的菜單:第一,「我們在向海的院子,鋪著草蓆吃飯……,吃的飯共有三樣:綠豆、麥片粥、饅頭和一盤南瓜尖、南瓜花與長不大的小南瓜合炒的菜。」(《濱海茅屋札記》,第87頁)



第二,「蘋蘋」產子只吃雞肉,奶水不足,「我就給她燉雜拌粥:紅棗、糙米、花生、紅豆、大蒜、紅糖。吃了之後,第二天奶水就源源不斷,此後很少出問題。」(《濱海茅屋札記》,第48頁)那麼,吃過熱炒「豇豆」嗎?我,真的聽都聽沒過,喝過「黑豆泡米酒」嗎?肯定沒喝過,這些只有孟東籬當年邀朋友到花蓮茅屋時才吃得到。



孟東籬說,常聽人家說菜要怎麼做、要加什麼佐料,步驟如何、如何,吃頓飯為什麼這麼累人啊?其實,我們食物的香並不亞於那些「佐料」。



「幸福,是一件單純的事,但人用很複雜的方式追求它。」孟東籬認為,從整個歷史來看,大部分人所追求的恐怕不是「幸福」,而是「得」,得名、得利、得肯定,並以為這是幸福、或以幸福之名追求。



其實推到最後,「幸福」也是人為的造詞,生命的原本,本無所謂幸福不幸福,有的只是願望是否滿足,滿足就安適,不滿足就不安適。(《濱海茅屋札記》,第87、88頁)



安步當車吃豆類、蔬菜水果和糙米的孟東籬,信手捻來一把南瓜尖,就可以說出一番道理,看來,「東籬麵」之所以好吃,有很大的一門學問,是「主人」的智慧小語雋永又耐人尋味,兩味都很特別,否則同樣一味素菜,如果一旁全是汽車噪音、或者一名鄙漢罵髒話,再好吃的素菜恐怕也難下嚥吧!(劉子鳳/文)



受訪者簡介

孟東籬,本名孟祥森,一九三七年出生於河北省定興縣一農村,五歲時,長他兩歲的哥哥於貧困中生病去世,母親悲慟逾恆,九歲時,他隨母親至東北錦西與從軍抗戰的父親相見,兩年後,由瀋陽逃難至天津、轉南京、上海來台,住鳳山黃埔二村,念誠正小學。一九五七年,省立高雄中學畢業,入台大哲學系,大三那年,母親逝世。隔年入輔大哲研所。



自三十歲起、至六十七歲,先後翻譯近百本文、史、哲、心理、宗教書籍,著有《幻日手記》、《耶穌之繭》、《萬蟬集》、《濱海茅屋札記》、《愛生哲學》、《素面相見》等書。(劉子鳳/文)



採訪者簡介

劉子鳳,一九六四年生,白羊座,綽號「老貓」,著有《台北美食街》、《觀自在》。從事新聞工作長達十五年。曾任《聯合晚報》市政、社會、影劇記者,《聯合報》資深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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