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掛掉電話,嘆了口氣,搖搖頭。
「怎麼了?」我說。
「唉,你阿舅都打第三通電話來了。」她說。
我坐在餐桌前,桌上吃了半塊的煎黑甕串魚和一小碟炒菠菜還沒收掉。兩樣都是我愛吃的菜,讓我有點想再添碗飯,那時我還非常瘦,只有四十六公斤而已,可以多吃一點沒關係。
那時候,光聽ABBA一九七五年發行的「SOS」都會安靜地流眼淚。一直倒帶反覆聽,心裡抑止不住地跟著哼唱,像真的在朝誰吶喊呼求似的。
「你不用理他啦。」媽媽說,「你阿舅就是這款樣,給他講兩句就算了。」
我離開餐桌回房間,把大學聯考選填志願表拿出來擺在客廳茶几上。
「你是要填什麼志願?」爸爸問。
「第一志願想填台大外文,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都是台大外文畢業的。」我想了想說,「但是應該填不上,錄取分數太高了。」
「那接下來呢?」
「台大哲學系,因為羅智成是台大哲學畢業的。」
「呃……那個,羅智成是誰?」爸爸問。
媽媽收完餐桌,到廚房去洗碗,水聲吵得要命。
我想起幾年前,有次家族聚餐,阿舅問我說將來想做什麼。
「當作家,到處去流浪寫作,就跟三毛一樣。」我說。
「你看你這個囝仔是在想什麼,當作家是會賺錢嗎?」他說,「你也要為你媽媽想一想啊。」
「囝仔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啦。」媽媽說,「我沒在管這個的。」
終生感激在兒時窮苦歲月裡,媽媽辛苦照顧他長大的阿舅,當時已是個殷實富裕的紡織商人。
「人家三毛一年能賺一百萬耶。」我大概是從報紙看來的報導,「張曼娟也賺很多錢,誰說當作家不會賺錢!」
「這款寫冊的是有幾個啦!」阿舅有點生氣。
電話鈴聲再度響起,媽媽從廚房走出來接,沒多久我就聽見她在喊:
「他是我兒子耶,不用你在那邊煩惱啦!」
啦一聲又黑又重的轉盤式電話摔掉了。
「你阿舅講,叫你填成大的商學系,平常可以去住他那裡,畢業了也可以去他的紡織公司上班。」 媽媽走到客廳淡淡地對我說。
經過這麼多年,我當上作家出了書,正職工作也穩定,阿舅見到我,總算有了對得起我媽媽的欣慰表情,但或許因為過去幾年都是擔任國際時尚雜誌與娛樂周刊的編輯,我對於身處文學圈子總有點異鄉人的感覺。決定來《聯合文學》任職之後,在一次張發行人邀約的宴會場合裡,兩圓桌坐滿了十來位作家。我的右邊坐了鄭愁予老師,左邊則是林文義老師,王文興老師恰好坐在我的正對面。我幾乎感到呼吸困難,像個孩子似的興奮不安,這些年少時代的偶像就在我的身邊談笑著、談論著我也正要參與的事物,我心裡想,雖然跟是否賺有百萬年薪一點關係也沒有,不過我終於,終於來到這個應許之地了。
但這應許之地指的並非是某次特定宴會,也非成為一個作家能得到任何好處的名利場域,甚至不是所謂的「文壇」。比較像是,在兒時,那些大我們幾歲的哥哥姊姊們有一天終於看見了我們的存在,在猜拳分隊選擇打棒球的成員時,願意浪費一個寶貴名額,選擇我們其中一位,讓我們上場揮一次棒、接一局球,或是派我們上去故意挨一記觸身球,保送上壘。
在他們費心思考挑選成員之際,我們在一旁握緊拳焦躁不安,或假裝不在乎地,心中拚命期待他們一會兒轉過頭來,用堅定的眼神一盯,「就他好了。」在那一瞬間,那片荒涼草地、停車場、灼熱的柏油馬路、無人操場、公寓間的水泥空地——無論那裡是哪裡,那裡就是應許之地。
沒有人,我敢保證一個也沒有,(因為慘痛經驗太豐富了)願意於天色將暗時,自己一個人默默坐在場邊,等待被叫喚去撿外野手漏掉的遠遠的球。
那麼此刻,你必定正拿著《聯合文學》296期這本雜誌,「就他好了。」我們幾乎可以聽見你的內心決定要這麼讀下去。讀舒國治、甘耀明、劉克襄、韓良露,讀李明璁策劃的專輯「台北聲音日記24時」,讀王文興、羅智成、朱振藩、孟東籬,讀陳芳明的〈書寫就是旅行〉——同樣地,無論你讀什麼,你堅定的眼神盯著任何一處,在那一瞬間,都讓《聯合文學》成了一處應許之地──完全屬於廣大讀者,同時也屬於許多作家、譯者、文化工作者、藝術家與攝影大師的應許之地。
當然更讓我們,包括我這個初來乍到的文學編輯人,不至於默默坐在場邊,等待被叫喚去撿外野手漏掉的遠遠的球,或者苦惱地後悔——當年其實應該去紡織公司上班才對。
作者簡介
王聰威,一九七二年生。台大哲學系、台大藝術史研究所。曾任marie claire執行副總編輯、FHM副總編輯、台灣明報周刊副總編輯。曾獲台大文學創作獎、棒球小說獎、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打狗文學獎、國藝會長篇小說創作專案補助、台灣文學獎、高雄文學創作獎助計畫、宗教文學獎等。現任聯合文學總編輯。著有《濱線女兒》、《複島》、《稍縱即逝的印象》、《中山北路行七擺》、《台北不在場證明事件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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