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旋轉吧!紅酒與黑膠!

文/馮光遠    

確定是這一家?



從三樓靠窗的籐椅上聽到有人這麼問,我想說,沒聽到音樂嗎?不是在樓下都聽得到音樂的嗎?這條巷子裡,還會有誰放六○年代的搖滾呢?



當然,大部分的客人都是熟客,不會在公寓下頭躊躇不決,他們直接按鈴,然後在上樓進門脫鞋之後,說,聲音好大,樓下都聽得到。



喔,那就小聲點,可是如果剛好有行家經過公寓前面,聽到三樓放的是Paul Butterfield Blues Band,他們應該會對台北搖滾迷有不同評價的,的確,白人藍調搖滾在萌芽期就有這種直追黑人藍調且勾起一絲迷幻感的,還真的少見,台北有人聽這嗎,樓上住的會是六○年代來台灣學中文然後定居下來的前嬉皮嗎?



樓上住的不是美國嬉皮,巷子裡倒是住了個前美國嬉皮,可他現在已經是成功學者了,娶妻生子,住在巷子裡最有型的那棟公寓裡,他家也不時流瀉出搖滾樂,不過永遠就是那幾個團,齊柏林飛船後面接的是誰。



是誰?你問。



是誰啊,我說。



然後大家都知道我們談的是Who's on First的本子。如果胡金龍守的是一壘的話,那就真的是Hu's on First了,這是Who's on First話題的結論。



身為一個嬉皮,你家真的很乾淨,女客說。為什麼永遠只有女人注意到環境衛生這件事?這是我不瞭的地方。地方乾淨,音樂倒是未必,我說,有不少樂手都是嗑藥死的,我們那個年代,用藥沒有準則,新藥未經臨床,嗑著嗑著,就進天堂了,講到天堂搖滾,有誰要聽Janis Joplin的音樂嗎?



你放黑膠的Janis Joplin嗎?有人好奇。



黑膠跟CD的版本有差嗎?有人更好奇。



當然有差,黑膠的Janis Joplin,她沙啞的歌喉更沙,溝槽被刮得差不多了,沙沙沙的雜音伴著她的嗓子所以更沙,CD就沒有這效果,第一個傢伙回答。



來這兒聽音樂的人都喝些什麼呢?生客問。



不是來這兒聽音樂的人都喝些什麼,我說,而是來這兒喝酒的人都聽些什麼,喝酒是來這兒的目的,音樂是下酒菜,你想喝什麼呢?



熟客會自己挑酒,懂酒的熟客挑的酒,其中的學問經他娓娓道來,也不失為下酒小菜。



今天喝這一瓶產自聖塔芭芭拉的黑皮諾吧,熟客眼睛一亮,他把酒從酒櫃裡抽出,加州海岸山脈在聖塔芭芭拉轉了個直角,所以山谷也轉成東西向,帶著濕氣的海風夏天長驅而入,拂過嬌嫩的黑皮諾,這是天然保鮮,所以那個地方釀出來的黑皮諾特別細緻圓潤。他挑酒,我挑音樂,這張UB40是誰挖出來的,就聽這張,裡面有條歌Red Red Wine,配紅酒挺合的。



Red Red Wine不是Neil Diamond的歌嗎,資深樂迷問,是的,那是首哀傷的失戀歌,如果有瓶七○年代的加州酒,就聽Neil Diamond,他的版本樸實,一個失戀者想借酒澆愁的簡單想法不過就是這樣了。可是加州酒經過一九七六年在巴黎的那場大戰,已經不可同日而語,喔,書架上就有這本書Judgment of Paris,一九七六年之後的加州酒,還是配UB40吧,他們翻唱這條歌的雷鬼風節奏強烈,跟充滿自信的加州酒挺搭的,我說。



深夜的台北弄巷通常安靜,我知道,因為三更半夜為了交稿,為了喝酒,為了看有如黑白照片的台北,我常騎著腳踏車穿梭在各個巷子裡。可我住的這條巷子例外,音樂聽得好清楚,客人上來時會這麼說,我只好攤攤手,誰叫Jimi Hendrix停不下來。



其實半夜請出Jimi Hendrix的機會也不多,酒意濃了,也許有人突然想聽他技驚樂壇的背後彈吉他絕技,是這一條歌嗎?有人懷疑。是這一條,我看過錄影帶,老客人斬釘截鐵回答。他看的是錄影帶,不是DVD,你就相信他吧,我說。



Jimi Hendrix的吉他行雲流水,聽著聽著,帶著酒意的細胞都醒了,但清醒的細胞不久卻因為沾上LSD,又呈恍神狀態。



從黑膠唱片跟錄影帶認識搖滾樂,我這兒的客人大部分都是這個背景,不同世代的客人談音樂,不講軟件,光是硬體,就拉出個三、四十年的差距。



這有一張Rufus Wainwright的演唱會專輯,聽聽吧,他把茱蒂‧嘉蘭一九六一年的一場卡內基音樂廳的音樂會重新演繹了一遍,他妹妹Martha也在裡面,有人說。



他媽媽也在台上,我說。



他媽媽是誰?年輕的客人問。你不知道Rufus的媽媽我不怪你,你不知道他爸爸我也不驚奇,Rufus跟Martha的家學淵源,今天晚上你們算是賺到了,因為他們爸媽的音樂我這都有。尤其是他們的娘Kate McGarrigle,Kate跟她妹妹Anna組成的Kate and Anna McGarrigle合唱團,應該是七○年代加拿大有著最美音色跟作曲能力的民謠曲風樂團,你們聽Rufus的機會太多了,今天晚上,就聽Kate and Anna McGarrigle吧,我把她們的黑膠唱片找出來。



這不是Linda Ronstadt的"Heart Like a Wheel"嗎?有人問。是McGarrigle妹妹作的歌,我說,也許沒有Ronstadt唱得那麼清亮,可是慢吟的原版不是更接近歌詞的憂鬱心情嗎?那夜,唱盤上轉著七○年代我在台北買到的幾張Kate and Anna McGarrigle,姊妹倆略帶沙啞的高吭歌聲,成為幾位客人最美麗的回憶。



我則想起那個年代的一些瑣事,兩三美女,和幾張不知道丟到哪裡的唱片,如果找得到那張Ralph McTell的精選集,這個時候讓客人聽"Streets of London",大夥回家應該會睡得更香甜吧。



有些客人,也想不起當初是怎麼來我這的,可是這種客人最有可能在日後的聚會裡帶著他們的寶上門,也許是一張用張大千畫作當封面的新唱片,這絕對引起我的好奇。



這種客人也最可能在我待過的紐約,於不同的年代,走進我曾經造訪過的音樂廳如Beacon Theater,話題就這麼展開。於是春秋兩季不需要關窗的日子,半夜經過我家樓下的鄰居,也許會聽到樓上喧囂,話語堆疊著樂音,都是有關於They Might Be Giants,那是我回台灣之前最後的一場音樂會,比較蒼老的聲音這麼說,我上回去Beacon Theater,聽的是Bob Dylan,年輕的聲音接道,鄰居在樓下巷子裡站久一點,最新的Dylan專輯也許就這麼聽到了,他知道,上面的DJ在飆音樂。



有時我跟客人飆的是黑膠唱片,這是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後,怎麼也想像不到的事,你們年輕人拿黑膠的方式,就是跟我們這一代不一樣,我們的姿勢像是在端盤子,在飆的時候,也許我會冒出這麼一句,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就好像在一旁餐桌上喝紅酒的兩個客人盯著桌上的紅酒,然後有人突然冒出一句,新世界的酒開始不用軟木塞瓶塞了,就這麼一句,也不求要有什麼結論。



半夜從臨著巷子的窗口飄出去的音樂,偶爾一個不小心,也會惹到正常作息的對面鄰居,在警察趕到關切之後,搖滾退位,爵士進場,不過這樣的夜晚不多就是了。



最多的時候,是大家撐不住了,送報生都出現在巷子裡了,於是有人問,那張Donovan的Open Road呢?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市面上很難找到的Open Road,成了聚會的晚安(應該是早安了吧)唱片,我想Donovan怎麼也料不到,經過三、四十年,在遙遠的台灣,於台北的一條巷子裡,三不五時在清晨竟然會傳出他鏗鏘吉他聲中略帶虛無飄渺感覺的歌聲。



作者簡介

馮光遠,老搖滾迷,在紐約住了十多年,聽過不少好音樂會。八○年代初就聽過Tom Waits的演唱會,當時,湯姆等待的說法還沒出現,因為沒有多少人知道他。近作包括《本文作者為國寶級白目》、《50/50》、《三生有性》,這三本書,老實講,可一點都不搖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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