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時間,我是喝紅茶的。有一天,買了一盒綠茶,以為就是綠茶。沖泡之後,有股香氣從茶葉間飄出來。
熟悉卻又陌生的香味。我沒有細讀那茶包的說明,只覺得這綠茶特別濃郁,香氣悠悠,從口裏、喉間,緩緩散開,來到心底。感覺無限美好。
香氣悠悠,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香。
好幾次,我想追究那到底是什麼香氣?轉念又想,可能是這綠茶很好,香氣如此特別。那些天,每次等待茶泡好的短暫時間裏,我忍不住拿起外包裝的小茶袋,聞著袋裏的餘香。
香氣悠悠,除了茶葉香,還有另一層香氣。
直到第五天,茶入口,我才猛然記起,那熟悉的另一種味道是茉莉花香。
仔細讀著茶包上的細小標示,果真是含有茉莉花香味的綠茶。
茉莉花香,動人的味道。
現在還未到茉莉花開的季節。可是,到了六月,茉莉綻放,即使是夜裏,暗香依然流動。
台灣歌謠〈六月茉莉透暝香〉,描繪出茉莉花深層的香味,夜裏也泛著清香。一位茶店老闆告訴我,茉莉花在傍晚時分綻放香氣,因此,採花和製茶都得利用夜晚「做暝工」,趕在天黑之前由農婦採花,趁著晚間茉莉花開,趕在香氣濃郁時,混合在茶葉裏,薰香乾燥,成為香片。
小時候,我住在澎湖。春末夏初,菜園子裏的茉莉就開始綻放,整個菜園子,不知何時種了一棵茉莉,枝芽茂盛,開得十分璀璨,香氣逼人。童年時期,隨著家人在水井旁邊工作時,蝴蝶、蜜蜂在茉莉花間飛舞,花香飄然而至。
外祖父家的古厝和菜園子都是以咾咕石圍起來的,這種原是海底珊瑚礁岩的咾咕石,層層堆疊,十分堅固,許多村落裏都有這種菜園,遠看像是「蜂巢」。有時候,小小的石縫裏,內外可以相互看見,風也從石縫間隙拂過。
咾咕石堆成的房子,則以泥助黏貼,一個接一個,成為整面牆。住在裏面,冬暖夏涼。童年時期,我們常追著曾祖母索討故事。平日她熬不過我們的央求,偶爾會再說個鄉野傳奇,夜間則不然,她總是很嚴肅地對吵著還要聽故事的孫子們說:「早點睡,鯨正經過窗邊噢。好大的鯨,牠來看孩子們睡了沒?」
母親的臥房在古厝西邊。夏天的夜晚,風從窗間拂過,茉莉花香也一陣陣吹過來。清雅的香氣伴著我們入眠。我記得那些個夜裏,總散放著清香。
咾咕石圍起來的菜園子裏,種著一整排芭樂樹,是野生紅芭樂品種,芭樂葉像孩子的手掌般,風一吹就相互觸碰,好像牽手一樣。我們常在透著光線的靜謐綠蔭下玩耍,海風吹過來,拂過水井前那株茉莉花,香氣滿園。
園子裏種著蔬果。高麗菜、大黃瓜、南瓜、扁蒲、小白菜、豌豆、還有番茄樹、青蔥和玉米……。夏日時節,稜角絲瓜攀附在石牆上,黃花綠葉,像壁畫一樣。
一年四季,外祖父一家人忙著農事,忙著播種、採收高粱、花生。其他很多時間是在菜園裏度過。鋤草、播種、除蟲,採收。生活簡單樸實。母親和家人常凌晨即起,摘取蔬果,整理之後,放在扁擔裏,挑到鎮上的清晨市集販售。而家裏總是吃那些賣相不佳,但嘗起來味道也很好的蔬果。
母親得空時,最喜歡做拿手菜「炸蔬菜丸子」,油炸過的蔬菜香從古厝廚房裏飄出來,讓我們垂涎三尺。她將高麗菜、紅蘿蔔、芹菜、玉米……一一切好,加點鹽巴,和上麵糊,捏成一小團,下油鍋炸。呈金黃色時起鍋,酥脆鮮美,滿口清香。炸蔬菜丸子,常常成為我家桌上最受歡迎的美味。
那是一些美好的片刻。
有一晚,正是滿月。母親到菜園子裏巡菜,滿園的高麗菜在月光下,像綠色的花。月光繁華,月色的光線,和菜園子裏的蔬菜水果,組合成好多種顏色,層層疊疊。月光下,茉莉花的香氣,陣陣襲來。
茉莉花,很安靜地生長著。在水井旁邊。
茉莉花,沈默的眼神。在天光月色間。
茉莉花,雪白花色,像是綠色枝芽中的白雪。
那時,我不知道母親的心一度被冰層覆蓋,厚厚的冰。她把那些寒冰關在心裏的一個角落裏,緊密地關著,不讓它們透出來。
一直到她四十二歲,在我們得知一點故事,才知道那段茉莉花園的時光裏,她竟是遇到失去訊息的戀人,無法言語,竟日種田,偶爾躲起來落淚。中年之後,有一次問起,她只淡淡說了一句:「那時你們都還是小孩子。」
想到母親曾經一個人在心中的冰原長途跋涉,想到月光下的茉莉花香。
母親駕著牛車,載著我們在澎湖的農田、海邊工作。有時還不忘提醒我看看五月綻放的天人菊花。回到咾咕石的菜園裏,她總是不忘彎腰聞聞茉莉花香,讚美那雪白的花朵。
母親沒有留下更多那故事的話語,但是,那些花,那個菜園子,成為思念的線索。其實我們只有一株茉莉。但是,記憶裏,茉莉擴生,綠油油的茉莉花田,開著一片白茫茫的花海。
那些夏日時光,像溫暖的書頁,浮在心海裏,有時候,一點點清香,一點點細微,就有著層層漣漪。
近日在潘富俊先生所著的《福爾摩沙植物記》裏讀到清人施鈺有詩〈茉莉〉,其中一句「買夏誰疑雪有香?」記述當時人們將採收的茉莉製作成花串供愛好者選購。
茉莉雪白如花,雪中有香。
反覆咀嚼著這一句詩,想像著花裏如雪的白。
我在茉莉花裏。花在茉莉裏。茉莉花開,香濃清遠,久久而不散。
再喝一口茉莉花茶。那些童年的茉莉花,繞著遠路,回到心裏。彷彿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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