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長於九份礦區,這些童年印象為你帶來什麼影響?
礦村的人來自台灣各地,都是離鄉背井的遊子。整個聚落的人像「生命共同體」,沒有比較,總是互相幫助,一個人的事,彷彿是全村的事,可說大家都「剖腹相見」。在這樣的環境成長的我,即使離開故鄉,步入社會多年,對人仍沒什麼防心。另外,由於挖礦是一件非常危險的工作,我從小見到太多生離死別,感受到死亡隨時都在發生。也因此,我認為人得珍惜現在,更要「盡情燃燒」。
父母親在你的生命中扮演著什麼角色?
我的父親本來住在嘉義,二二八事件時,他看到有人遭槍殺,雖是陌生人,他卻上前拈香祭拜死者,惹上麻煩,才「落跑」到九份。記得以前颱風來,他總是先跑去鄰居家幫忙修屋頂,修好了再修自己家,是個非常重情義的人,對我往後待人處事產生很大的影響。
我的母親則是個心腸柔軟、多愁善感的人。記得有個鄰居已過世多年,但母親每次講到他,每次都還掉眼淚。她的記憶力很好,以前的事宛如歷歷在目,連當時的天氣、氛圍都能一一描述出來,讓人聽著彷彿看到畫面,也許我也承傳了我母親「說故事」的特長。
二○○六年底,你與其他藝文人士發起了「紙風車三一九鄉村兒童藝術工程」,此概念是如何產生的?過程中又有什麼難忘的事?
前幾年台灣的政治非常混亂,好像除了黨派顏色,其他什麼都不重要,打開電視看不到一點希望。那陣子我們幾個「不快樂的老男人」常會聚會,其中一位朋友,就是創立紙風車劇團的李永豐。
某天,我們的話題談到了孩子。大家都覺得是不是應該為台灣的孩子做一件事,而且不是出一張嘴空講,且是可以做得到的?我們想到,居住在城市的孩子,有很多接觸藝文活動的機會,但鄉下的孩子,可能直到國中畢業,都沒有看過一場藝文表演。紙風車下鄉演出的種子,就在此時萌發了。
我們堅持不能拿政府的補助,因為這麼一來,就會受到干預。我們要一塊錢、一塊錢地去募款,只要一個鄉鎮募到新台幣三十五萬,我們就去演出。每個捐款人,都可以指定將錢捐給自己「最有記憶」的鄉鎮,這個地方可以是你的故鄉,也可以是你當兵的地方、曾和初戀情人約會的地方……紙風車就這麼上路了。
其間印象深刻的故事很多,例如西螺地區的民眾就非常熱心,有人自願提供募款據點,還有老師自願在身上穿著宣傳看板,當「三明治人」募款。經過一年半的努力,捐款的人竟然高達九百多人,證明這是一件能夠靠民間力量完成的夢想。
舞台劇「人間條件」系列作品以台灣的共同記憶為出發點,你希望藉由作品傳達什麼?
台灣許多小劇場有一流的創意,但和大眾的連結度卻顯然不足。我對「人間條件」系列的期許,不僅是「吸引常看舞台劇的人來看戲」,更要吸引「從來不看舞台劇的人來看戲」。我希望藉由這樣的戲劇,傳達一些很通俗,但逐漸式微的情感,例如在台灣這座移民的島嶼上,一直流傳的互助血液、承諾與道義。
其實劇場不是我的專長,起初我只是試著做做看。「人間條件一」推出後受到熱烈回響,我們也就一集一集地做下去了。不過,來看的人愈多,我的壓力也愈大,因為我希望一次能比一次更好。
你兼具作家、導演、廣告人、電影人、劇場人等多重身分,你最喜歡哪一個角色?
不同的角色都會帶給我不同的收穫,所有的歷程都很寶貴。但我其實比較喜歡寫小說,因為那是一個人能獨立完成的工作,我很珍惜跟自己獨處的機會。
你有什麼人生態度想與年輕朋友分享?
那就是請「尊重你的行業」,無論你現在做的是什麼。我十幾歲時,曾在診所打工,我要求自己一定要拖地拖到看不到腳印,病患前腳才走,我後腳就去拖地,讓雇用我的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儘管你現在可能只是個端盤子的服務生、洗車的小弟,但都要尊重你的工作,不要認為「我就是倒楣才來做這個」,因為愈是身處逆境,愈該好好努力。
身為媒體人,你如何看待台灣媒體的亂象?
現在的台灣媒體早已失去了公正,分幫立派,好像立場不同就非得打個你死我活;電視台在新聞裏批判賭博的同時,一面製作麻將的節目,根本是「精神分裂」。也許對於這些媒體老闆而言,「生存」遠比「良心」重要吧。我認為這個社會總得要有些人,願意登高一呼對大家說:「我們來做點什麼吧。」所以我常利用四處演講的機會,告訴大家紙風車的故事,希望讓大眾了解:每個人其實都有能力和機會為社會付出。
你有什麼話想對懷抱電影夢的人說?
有夢想不是壞事,但得先了解夢想背後的現實。你想當導演拍電影,但你是否有能力說出一個完整的故事?電影是團隊工作,你是否具備溝通能力?你知不知道拍一部電影要花多少錢?如果只是覺得「拍電影很好玩」,那還是趁早放棄算了。
我說的話可能很嚴厲,但也很現實。我拍完第一部電影時,有人邀請我到紐約參加一項與新銳導演相關的獎項,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當年全世界第一次執導演筒的「新銳導演」竟多達一千多個。如果你的片子在台灣都賣不出去,你要拿什麼去跟世界競爭?
雖然政府有電影輔導金,但我認為一件事若要靠政府,那就完了。為什麼你拍電影政府要給輔導金?那我想開便利商店,政府為什麼不給我錢?既然你選擇這個行業,就要站起來想辦法說服別人投資。想拍電影,只有熱情還不夠,努力更重要。如果你真想當導演,那就先寫一本劇本、拍一部短片再說吧。
你參與過不同領域的創作,未來是否會向其他領域挑戰?
其實我做事從來沒有計畫,遇到新的事物,就抱著「沒試過,不知好不好玩」的心態嘗試。
舉個例子,很多人以為當兵是「浪費時間」,但我在金門當兵兩年,卻覺得收穫很大。部隊裏有各式各樣的人,有廟裏的「師公」,還有曾觸法的罪犯……其實這些人都像一本書,我讀了這本書,就算沒有進過監獄,也知道裏面是什麼模樣,充實了我的生命經歷,對我往後小說、劇本的創作當然也有幫助。所以我一直認為,雖不需要「計畫生命」,但絕不能「浪費生命」。
你的兒子吳定謙近年活躍於劇場界,是否受到你的影響?並請與讀者分享和孩子的相處之道。
我的父親比較傳統,例如我們小孩子回家,他會特地去買很多好吃的東西,見到我們卻說不上幾句話。我們都知道他愛我們,只是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感情。所以生孩子之前我就決定,一定要和他當朋友。
我和兒子無話不談,我知道他很多「小祕密」。有時候我們的「Men’s talk」還會讓他媽媽有一點吃味。他國中時就帶女朋友回家,初戀失敗抱著我哭,其實我心裏有一點得意,我知道我成功了,我是孩子的朋友。
我從來沒有刻意要求他往哪個領域發展,只要他對什麼事情感到好奇,我就讓他參與,因為年輕人有機會後悔,失敗了才能從錯誤中學習。也許是這樣的教育方式,讓他學會了思考。例如他申請哪一所學校,我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他大學畢業時,我們曾討論過他是否要出國留學,但他認為應該先工作,理由是:如果我不先工作,怎麼會知道自己缺乏什麼?
我們都在一步步邁向未來,孩子懂的事情,我們不見得懂。很多父母希望孩子完成自己的夢想,但我認為就算是上帝也不能這麼做。
你心中最幸福的片刻是什麼?
我白天的時間都是「別人的」,屬於自己的時間只有在工作結束後,才能和好友相聚,彼此分享心中最隱祕的快樂與憂傷,也可以自己一個人看書,或什麼事也不做,就讓我感到很幸福。此外這幾年我們家的五個小孩,已有兩個不在人世了,因此我格外珍惜和家人相聚的寶貴時光,這也讓我感到非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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