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著雙手生活勞動、表達情感、完成目的。無論是什麼行業,我們都追隨祖祖輩輩的模式,是利用雙手實現夢想也罷、延續生命也罷,這是人類自盤古開天以來的經驗和記憶,那是曾經為生存面對自然環境搏鬥的不安、孤獨、自信和快樂,這些情感和挑戰基因都深埋在手心掌內。隨著文明的進步,這些已深埋潛意識裏的體認,不時伺機再藉著雙手伸向另一種深刻的生存意識,並快樂地完成自我的實現。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由William Morris等人所帶動的工藝革命(Crafts Movement),倡導因人而異的美感需求、因人而異的性格滿足,顛覆了十八世紀工業革命以來大量機械生產、千篇一律低廉的工業意識和產品。工藝家、藝術家、建築師……在不同領域掀起少量、獨特、有機、手工打造、以自然為師的新藝術風格(ART NOUVEAU)。
三十年後,人類再度面對工業模式的單調與一視同仁的不耐,ART DECO登場,接著六○年代的工作室玻璃運動(Studio Glass Movement),再度用雙手經營出一片全新幻化瑰麗的晶瑩世界,每三十、四十年的風起雲湧,不斷以雙手延續人類祖先積極的戰鬥意識,而走入全新的陌生境地。從生存機會到生命價值,「手」,站在第一線實踐一次又一次地革命,如此及時開創,但隨即隱退遺忘。
學習時,透過手的觸感及操作,讓我們的小腦記憶遊戲規則來拿捏分寸,讓大腦整理經驗裏屬於物理、化學成分的參數,以便分類、累積。手,帶動及驗證所有情感、學習和思考的哲理;而在創作時,手實現我們胸臆中所有想像、幻影和創作企圖。
雙手向外是現存世界的開創者,向內是肉體記憶和知覺研判的觸角。
手是不安於室的,時間到了,對某些一成不變的反動,必然又驚天動地來那麼一下風騷,風騷的那麼深沈。似乎不是為了證明雙手萬能,只是潛伏在生存意識裏的革新基因作祟。
我極愛需要大量勞動的傳統工藝,不僅享受冗長流程儀式般的細節變化和專注氣氛,那是對材料的領悟和技藝的掌握所做的美妙自信展演,更重要是其中有來自雙手的信心和企圖,當然也有來自雙手的失望和退卻。
記得第一天上吹製玻璃的課,看完老師輕鬆自在地示範後,無中生有出天人般的絕美。所有同學都躍躍欲試,但對自己的處女秀多少有些緊張,在一上一下的起伏中,室外雪已積了二十一呎高,每個人的熱切情緒都紅上了臉。而面對三公尺外白熾塥爐的高熱,我拚命說服自己「人生而平等」,老師的耐熱程度絕對和我一般,他能夠在一千三百度的爐口從容地挑玻璃膏,相信其實那並不熱的。
我帶了決心,堅毅又孤寂,千里迢迢而來。在沒有任何警示下,我也提起了吹桿如法炮製一番,霎時,電擊的震撼穿透全身,「喔,老天!」帶著驚嚇、洩氣、痛苦的聲音,幾乎同時來自我絕望的心底和一旁同時間正在挑料的同學口中。分寸、要領就在那一份微妙的拿捏,我們的陌生雙手不明究理地迎向噴出瓦斯火燄的爐口,僅十公分距離,左手瞬時一陣刺痛,鼻腔傳來焦味,讓你的心跌到谷底,還要不要學?
手的痛楚告訴你,你是無法每天這樣忍受的,人是無法耐受如此高溫的。接著還得對付柔軟似水的玻璃,為免它往下滴落,通常你必須轉動吹管,以便保持桿頭玻璃膏的平衡以免走樣變形。對初學者來說,掌握這個節奏通常是不容易的,因不熟悉不得要領,在狼狽中你聽到老師的嘶吼:「keeping turning!」心是嘔的,拿著發燙的吹管回到馬椅坐下後,韻律感的失控仍持續地令人心慌手亂,而來自修形用的濕報紙上燃燒飛舞的火花,燙得右手肘處處水泡,我永遠忘不了看著吹桿頭上不成樣的玻璃,心中湧起念頭,回家吧。真的,徹底被打敗。
但一星期後,熟練了,為玻璃的特質感動,也為雙手的掌握興奮。在和小腦的連線上,以及大腦的心理建設,它們完成了第一類學習。每次勞作的學習,都是直覺和理性藉著雙手交互的摸索完成,時間投入所建立的熟練度,使創作的雙手已是期待而非焦慮,雙手是客觀的主動,而非隨「玻」逐流的被動,雙手是思惟不是試探,雙手是情緒而起了自在。於是開始享受一氣呵成,流暢的動感氣氛和為了生存而戰鬥一般高昂。
八方新氣的瓷器則是另類屏息靜氣、小心翼翼地作業,相對吹玻璃的使力,此時雙手採取無為而治的態度,不去驚動泥坯脆弱不可回復的特性,柔順地沿著簡潔的線條造形修飾,在莊嚴中慢慢達到永久的堅實;手的情緒低調沈穩,它們深信巧奪天工的傳統價值,這些將以瓷土真實面目現身的作品,都將依賴這些長年學會分寸的巧手,修出在新時空物件的新站相。
伸出雙手,看著它重蹈人類演進歷程中一再重複實踐原始模式的開創經驗和挑戰意志,對創造,不禁要問,在不停創造共鳴和感動時,有多少是先知先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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