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一種隱隱的期盼。厚重的心情包裹久了,會忘記日光的味道。北台灣的天空,灰色的雨陰慘慘襲來一季陰涼,緊緊密密,潮濕的影子黏貼足下濺起的水印。我像是被雨困住了,腫脹的靈魂浸泡著太多鹹鹹的故事,我想擺落,想逃脫,內心湧動著許多飄忽不定的念頭。我曾以為可以在這座城市安住一生,近來卻頻頻自我質問身心安頓的可能。
歸去來兮,在頻頻回返城鎮之際,回身探看輕狂歲月,記憶中那些曲折隱晦的故事,已然成為無法再版的青春。心念起伏間,當我重返熟悉的場域,試圖用記憶臨摹過去的足跡,跨過時空斷裂的現實,溫習老舊時光甜美的剎那。如果時光倒返,剎那會是永恆嗎?
重返伊達邵,無非也是內心追尋永恆的懸念。
買了票。水社碼頭,日光灑下一片暈暖。空氣中瀰漫著夏天的味道,暑氣冉冉自湖面煙起粼光;四周山色碧綠,將潭水圈圍出一池婆娑蕩漾的青影。罩著水色霧氣,天藍樹綠,清涼的冷色調是氣溫的中和劑,水光日影漂浮,深呼吸都是橙黃色的夏日香氣。
四顧張望間,一位戴著盤帽,白衣白褲齊整制服的服務員向我走來。「搭船遊湖的嗎?前面那艘船。」我點頭,跟著其他散客朝遊艇走去。
彎身跨入。走向船頭甲板。船艙玻璃上,大紅書寫著「總統一號」四個字,船體白漆,隱約有著鏽蝕的脫痕。引擎聲作響,我仰頭看駕駛艙內面色黝黑的船長,駕輕就熟的態勢,遊艇側身迴轉,旋出水社碼頭,只淺淺勾出一道靈巧的水痕。
坐在木造拱起的高台甲板上,方才那位服務員拿著麥克風,迎風站立在高台甲板之上。年輕人以船長自稱,娓娓道來「總統一號」的歷史。這艘船來歷匪淺,當初是為了提供蔣經國總統遊覽日月潭而打造的專屬座船。這艘第三代的總統船,採用當時最新科技玻璃纖維製造,雙引擎的馬力平穩度優於普通單引擎遊艇,大家迎風坐著的高台甲板,底下即是總統套房。退役的老遊艇跨過舊時代,轉售民間,「總統一號」往來穿梭於日月潭,在各式簇新的遊艇間,老式樣態,也自有一股雍容穩重的氣派。
聽你說過這地方的許許多多,倒是不曾聽你說過這艘船的身世。年輕船長訴說的神情,跟你好像。讓我不禁疑心起,也許他認得你,或者隨時的哪一秒間,會與你不期而遇。這樣隱隱的期盼,勾動我的心事。也許,我是想來尋找你?或是尋找一段未完成的故事?
湖水蒸融,水岸山木步道繞湖而建,涵碧樓隱蔽在綠蔭間,原木棧道連接山光潭色,緩降的步道至潭前向外延伸為平浮的碼頭。十幾位欲搭船的乘客早已等在那兒。在地人大概少有突然興起搭船的,除非有朋自遠方來,不能免俗以此相待。看著涵碧樓碼頭上船者的面容,我胡亂想著。譬如,某日你突然拉起我的手,問我「要不要去看船屋」?我遲疑了,笑說晚上船沒開怎麼去?不如改天排休假由你導覽吧!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在大飯店工作的邵族青年和來此工讀的漢人少女。
我不過是SPA部門的短期見習助理,可是,一穿上飯店訂製繡有南島圖騰紋飾的制服,好像也成為這裡的一分子。大概是這樣的緣故,而有一種歸屬的錯覺。以至於當我們並肩坐在碼頭邊,你說只想好好守著家鄉,守護祖靈之地這一類的話時,我的心會毫無防備地受到觸動。你神情真誠,淡淡說著這些年邵族人都跑散了,是那樣深沉又無奈的感嘆。你因血緣而來的清醒與自覺,突然讓我覺得自己很渺小。看到我聽得入神,你往往話題一轉,笑說也沒那麼悲慘,「我們有自己一套很好的傳統!」
在那幾個月間,你拉著我去瞧,這是ina,母親,這是ama,父親。這是lalu,祖靈居住的地方。帶著對你及所有跟你有關事物的好奇感,你帶我認識這塊土地舊有的樣子,它不同於展覽在博物館中的那套說詞。
「……日月潭有三寶:阿薩姆紅茶、香菇、蘭花草。」年輕的船長將官方說法倒背如流,繞口令似的,我在同行乘客的叫好聲中回過神來。記憶隨船身沿湖繞岸而行,行至Lalu島,船停十五分鐘。島上鼓聲隆隆。一聽才知道,全國中等學校運動會在南投舉行,這一天聖火將安排在Lalu島以原始的方式鑽火點燃,並由選手划船遞送回水社碼頭。黃昏之際,明潭國小的戰鼓隊剛擺好鼓陣,在老師的號令下,擂鼓預演。小小島面,一望可盡,幾個穿著傳統服飾的邵族壯年,來往穿梭,電視牆的轉播線路錯雜其間,Lalu像是個三百六十度環繞音場的精緻舞台,在夜幕低垂的黃昏交界,這場點燃聖火的儀式即將舉行。
在鼓音擂動中,我想起你曾說過祖先們為了追逐一隻美麗的白鹿,追趕至此,像是發現了桃花源般,決定從此定居日月潭。Lalu是邵族人的舊部落,更是最高祖靈的居住地。後來興建水力發電廠,潭水淹沒大半個島,即使邵族人遷離Lalu,這兒還是邵族人精神的根源地。天色冥黃,潭水風起,碼頭邊船長催促著大家上船。遊艇迴轉側出碼頭時,遠遠的島中央,我懷疑其中會不會有一個背影是你。
也許,從頭至尾,那段傾聽與對談的時光,不過是一位外來少女因好奇渲染而成的無端仰望。捏製祭祀用的白鰻麻糬,釀酒、醃魚肉……,你拉著我走進你的部落,還保留在邵族人生活中的傳統。外來的偽邵族人太多了,你說,他們是騙子,只想利用這個招牌賺錢。「說到發展觀光……」訓練有素的船長,依舊口沫橫飛導覽著,聲量沿麥克風傳來,不停打斷我的思緒。「邵族是當今世上最少的原住民族群,只剩幾百人。等一下上岸參觀商店街,就是邵族人聚集地伊達邵,不過邵族人也只佔總人口數五分之一,其餘還是外來的漢人。」漢人是開發者或是掠奪者?對於邵族人來說,失去Lalu島,失去祭場,失去原本的居住地,以因應政府觀光的規劃徵收,在繁榮地方與保存傳統的天平上,下意識的,你說,你們漢人是不會明白的。
你們漢人。
統括一句,即使是淡淡的,深仇舊恨,那樣根深柢固、不可破解的執念,聽來叫人多麼驚心?
船隻停靠碼頭。一幢幢嶄新的觀光旅店簇擁著街市繁華。隨處可見圖騰石雕裝飾的商店街上,林立著各式邵族海產店、風味餐、藝品店、文化館、歌舞場……,我想起商圈外圍,遙遠另一頭的老屋瓦舊房舍,你熱情好客的ina招呼我,刺蔥炒蛋香味四溢,這族傳用青竹筒醃漬刺蔥嫩苗的滋味,是記憶中永難忘懷的。
永難忘懷,是因為記憶,還是因為別離?當時的分離太過輕易,以為無所動搖,時過境遷後,回頭去看,卻帶著一絲惘然的懸念。
你說,你不會像那些離鄉的人,把邵族的根本賣給商人,你會守護著父母、土地。我想著你說這話時,淡然而堅毅的神情。你曾問我,為什麼要離開家鄉?我沉默著,始終想不出具體簡短的回答。
離開伊達邵商圈碼頭,微涼的風吹來,濕氣霧色匯聚於水潭之上,一絲一縷茫薄成片,風來輕挪飄動,像是棉柔雲絮戲走水面。民營的水上船屋,三五錯落於日月潭間,煙雲環繞,別有武俠古裝片中荒野客棧的況味。像是公路旅遊時遊覽巴士必然停靠特產休息站,從伊達邵碼頭離開,遊艇往一幢水上船屋緩進。
船屋,具體說來,倒像是浮築於水上的簡易鐵皮屋。如同所有觀光鐵棚小吃攤商的營生模式,簡單的桌椅,大鍋內賣著黑輪、炸物,船屋大招牌寫著本地特產「總統魚湯、日月潭炸蝦」幾字,一有遊艇停靠,鐵棚內眼尖的老闆伙計,忙不迭大聲吆喝張羅起來。遊客自也是搶先湊趣,先到攤頭名目前踅逛一番,或有吃一碗號稱蔣中正先生嚐過而晉升「魚族總統」的曲腰魚湯,以示到此一遊之念;不吃的隨意憑欄四望,攬勝免費,景致無價。
船屋架於水面,浮木棧板外,圈潭養殖,如同南台灣魚塭。好幾個孩子買了魚飼料,圍在養殖區旁,七嘴八舌比賽餵魚。潭水清澈,肥美的魚隻,群集湧動,鑽游出水,也是一幅小風景。
記得第一次到船屋時,習於陸行的我,踏在浮木連結而成的棧板上,不著地的心理作祟,感覺腳下輕輕飄,不知是太過緊張,還是平衡感太差,竟然有點暈。你說,錯落於水上的船屋,本來只是居民的魚寮,開放遊客參觀後,風評不錯,才漸漸成為觀光特色。顫巍巍留心腳下的我,一聽到那個船屋兼營民宿時,我還笑說,民宿應該取名「水上漂」,睡在潭面上,遺世獨立,倒有一種浮萍聚散的漂泊意味。
船屋棧道上,一艘蟒甲舊舊的,裝飾性擺放在那兒。跨進那艘獨木舟,我央人幫我照相。時光凝縮在相機的記憶裡,日後播放或沖洗,應該會記起這一刻的自己吧?追憶過去,或是追索未來,在無數個片刻積累而成的當下裡,回到似曾相識的足履之地,竟像是一場不動聲色的扣問。
登上遊艇,回返水社之際,水面是一潭安靜的黃昏。船行中途,船長兜售特產奇力魚餅。就著暮色晚風,瀏覽夕陽西沉後,灰雲濃霧下的潭水景色,聚落營生。太年輕的時候,很難理解單純的可貴;閱歷習染漸深,舊地重返,心境卻也無從回到時空的原點。路途中的風景,點點滴滴都將成為行囊中的重量,相遇與別離,交會與錯身,現實生活中的故事,往往並不激情,回首凝神,縈繞在心頭淡淡的滋味,是一種看透風景的了然。
跨出某個場域,再度重返,錯雜的感覺,既熟悉其實又怯生。光影浮掠起滅,我想起自己說不清的心念所繫。晚風微送中,彷彿你坐在光陰那頭,問我離鄉的理由。
作者簡介
賴鈺婷,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南風文學獎、海洋文學獎、南瀛文學獎、台中縣文學獎、大武山文學獎、時報文學鄉鎮書寫獎等。著有散文集《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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