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叛逆與逃脫

郝譽翔    

我出生在高雄,七歲那一年,全家遷移到台北,住在北投。

我對於高雄的記憶,已是十分淡薄了,然而,我卻清楚地記得,剛來到台北時的窘境,功課跟不上同學,家境也不如別人,才藝平平,彷彿從雲端一下子掉落到凡間。但母親告訴我,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因為這裡是台北啊。國小畢業後,母親又說,北投的國中沒有競爭力,考不上好的高中,所以她幫我遷戶籍,越區到士林去讀國中。而那竟是我人生中最黯淡的一段歲月,沒完沒了的大考小考,我總是全班倒數一二名,經常被導師點名,指著我,大聲說我是害群之馬,把全班的平均成績拖垮……。

我知道,那時不止導師恨我,理化老師恨我,就連國文老師都恨我。國文老師的個子非常嬌小,臉色蒼白,但聲音卻十分宏亮。她上課的方式,便是帶領全班用喊口號的狂熱語氣,把課本從頭唸到尾,反覆不停,直到下課為止。而當同學在瘋狂地朗讀時,我卻多半閉著嘴巴,這一點,徹底地激怒了她。

我恨她毀了我對國文的興趣,但是她更恨我,相形之下,我的恨意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了。我被揪到走廊上去罰站,望著對面大樓放牛班的學生,在教室中快樂地嬉戲著,而我的背後傳來班上朗朗的讀書聲。我既不憤怒,也不鄙夷,更不羨慕任何人,我只是非常漠然地站著,彷彿是站在兩個世界的夾縫中間,誰也不是。

後來我念高中,念大學,逐漸地從北投、士林,進入到台北市區,彷彿是一趟從邊緣進入到中心的歷程,我的周圍出現了越來越多所謂具有「競爭力」的都市人,而我也才恍然大悟,在某種意義上,北投是台北的鄉下哪,然而,我卻始終覺得自己仍然是站在兩個世界的夾縫之中,孤獨一人,誰也不是。直到今天,我似乎都還站在這樣的位置上,不願屬於任何體制,也不願受到任何秩序所掌控。

這種狀態或許可以名之為「自由」,但對我而言,那卻是非常單純的一個姿勢:一個被世界拋出去的,罰站在外面的孩子,疏離,不安,冷漠。

也因此我必得要找到什麼,做些什麼,否則不安的靈魂一直漂浮在半空之中,不是死亡,就是發瘋。於是我用文字建構起我的世界。而寫作就是我的錨。如果抽去它,我將什麼都不是,我將被汪洋所淹沒。

也因此我喜歡小說,喜歡編造故事,而不是詩。從小就喜歡。七歲時,每天放學後漫長的下午,我便坐在陽台上,握著鐵欄杆,一邊眺望北投遠方的青山,一邊說故事給姊姊聽。

我最喜歡說恐怖的故事,彷彿故事不恐怖,就一點滋味也沒有了。有一次,我說了一個關於十一位兄弟的故事。十位哥哥都不幸被酋長殺死了,酋長把他們的頭顱割下來,懸掛在廣場的繩子上,一顆一顆的,像是在掛葫蘆。排行十一、年紀最小的弟弟奉命去找哥哥,他騎著一匹白馬,走到了廣場,看見懸在半空中的十顆冰冷的人頭,不禁嚎啕大哭起來。

「結果呢?」姊姊緊張地問。





我想了一下,說:「結果他也死了。他也被殺死了。繩子上掛著十一顆人頭,風一吹來搖搖晃晃的,四周都是嗡嗡的蒼蠅在飛舞。」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我和姊姊都安靜下來,陽光斜照在午後的巷子裡,發出不真實的灰濛濛的光芒,四周圍的公寓是如此安靜。好像所有的居民全都消失了一樣。我忽然覺得自己真的非常殘忍,所謂「故事」,不應該有一個全軍覆沒式的結尾。我明白這是犯規的,但是我的心裡卻覺得很痛快。

因為犯規而痛快。我著迷於不近人情的故事,它們勾勒出一個古怪的幻覺,彷彿比真實更加真實。而這就是創作者對於現實人生的最大叛逆,與逃脫。





郝譽翔

台灣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任東華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國時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獎。著有短篇小說集《洗》、《逆旅》、《初戀安妮》,長篇小說《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論著《目連戲中庶民文化之研究》、《情慾世紀末》,劇本《松鼠自殺事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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