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景一:悠緩帶點說話速度的辦公室
剛指揮完柴科夫斯基最後一首交響曲──《悲愴》,討論起音樂會的大小細節,說著說著,簡文彬突然想起他的獨門祕笈……
(隨即在擺設整齊的書櫃中,抽出一本大書,攤開,都是音符。)
那是柴科夫斯基《悲愴》交響曲的手稿照相翻印本,保留其最初的樂思,十分珍貴。簡文彬翻著翻著就到了最後樂章,不若一般浪漫時期的交響曲,以磅的氣勢作收,《悲愴》到末尾氣若游絲、哀傷莫名,最後一頁,柴科夫斯基草草畫了個結束符號。
《悲愴》完成沒多久,這位偉大的音樂家就過世了,死因撲朔迷離、迄無定論。然而,身後的影響力正要浩浩蕩蕩。
是終結,更是另一個開始。
如同簡文彬當初,從鋼琴改學指揮的轉折。
他娓娓道來小時候因保母發現早慧的音樂天份,父母送入音樂班主修鋼琴,灌注了無數時間練習琢磨,卻在比賽中屢戰屢敗,更令他挫折的是,想藉鋼琴表達內心的樂思,一直有障礙。
許多偉大的鋼琴家,如蕭邦或拉赫曼尼諾夫,本身不僅琴技一流,也熟稔鋼琴作曲的語彙,簡文彬發現,心中的樂思無法在手指間自然流洩,樂譜的音符找不到通往琴弦的順暢路徑。
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於是,年輕的簡文彬向魏樂富求教,發現問題的癥結是:「缺乏想像力」。魏樂富說:鋼琴的原理雖然簡單,是木槌擊打三根鋼弦發出聲音的動作,但這個動作不只會發出一種聲音,可藉觸鍵的快慢強弱,呈現不同的音色、多樣的層次。說到此,簡文彬不懂。於是魏樂富拿中國山水畫為例,基本原理一樣簡單,在宣紙上點染墨汁,藉由墨的濃淡深淺,紙幅中的布局安排,讓山在近處、雲在遠處,變化出綿密豐富的層次。
簡文彬還是無法了解。
重巒疊嶂,簡文彬內心如山水畫的小徑,彎彎繞繞失去了方向。
此時,魏樂富取來交響樂的總譜,解釋同樣是音樂,同樣有主旋律有合聲,鋼琴是一種樂器表達許多層次;交響樂則用十幾甚至二十幾種的樂器,合奏為整體的樂音。於是簡文彬去衡陽路的書店,買了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的總譜,一讀之下,豁然開朗,心中的丘壑找到通達的路徑,他發現去理解、表現總譜,比起鋼琴,簡單許多,更可以表現內心的樂思。
跌入總譜的迷人世界,考上國立藝專鍵盤組的簡文彬,指揮的道路漸漸明晰。
弦音的斷裂,是指揮生涯的開始。
場景二:慢板的走廊
(往音樂廳走去,簡文彬回憶起歐洲的留學經驗。)
和蕭提(Georg Solti)握過手,看過傑利畢達克(Sergiu Celibidache)指揮的布魯克納《第八號交響曲》,朱里尼(Carlo Maria Giulini)、普列文(Andr* Previn)、小澤征爾和鄭明勳現場聆聽過。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雖緣慳一面,簡文彬認為其莫札特的錄音,勝過別人過度溢美的卡爾‧貝姆(Karl Bm)……一九九二年到歐洲留學,才知小克萊巴(Carlos Kleiber)準備功課下得很深,一到排練時卻很少解釋,為何此處漸強那一段速度加快;也真正體會到日耳曼民族對音樂之挑剔,事事要求清楚,唱歌劇時,每一個音都要唱得無比清晰……親臨古典音樂的第一現場,目睹大師的指揮風采,簡文彬有讚嘆也有失望,但更重要的,是聽到失敗之作。那些糟糕的演出、不成功的指揮以及失調的組合,讓他學得更多,知道以後什麼不要去嘗試,知所迴避。這些充滿啟示的經驗,在學校大多得不到,接連的文化刺激,頻繁的音樂會,聲波對耳膜密集的衝擊,沒讓他迷失,反而開始思考沉澱,排開風格音色等等,對於一個指揮,最根本的是:回到專業。
場景三:空盪有許多不諧和音的音樂廳
(音樂廳剛排演過的舞台,雜亂無序,從觀眾席中間往前排走去,簡文彬隨處撿了一個位置坐下。)
一九九六年,簡文彬應兩廳院邀約,首度指揮NSO(國家交響樂團),那場音樂會的曲目有魔笛序曲、莫札特雙鋼琴協奏曲、法蘭克的交響曲。簡文彬自承,第一次指揮的成果並不理想,青澀的他覺得這些曲目發揮的空間少,指揮起來礙手礙腳的。
從沒想過有一天,竟成為NSO的音樂總監。
(說著說著,簡文彬走上熟悉的舞台,此時觀眾席陷入黑暗、空無一人。)
執NSO指揮棒的簡文彬,當時才三十四歲,底下的團員,有許多是他的老師輩,從師生轉換為指揮與團員的關係,小伙子擔下重任,將自己也當作樂團的一個角色。指揮和樂團的關係,不是一抵一百,而是成為一百零一分之一。舉例來說,樂曲如行進到雙簧管獨奏,雙簧管就變成一,指揮就是一百分之一,他是以如此的方式來和樂團互動的。再加上,簡文彬還有一項特質:上台不會緊張。
但初執指揮棒,緊張的狀況還是發生了。有一天,正當全員聚精會神地排練時,某兩個聲部的首席,竟一言不和,當場大吵,待簡文彬發現時,其中一個首席已經負氣離開。
此時,有人平靜地說:「不要擔心,繼續練習。」於是樂曲繼續演奏了下去。
(舞台的彼端,有人推門而入,皮鞋蹬得喀啦喀啦響,逕自衝向鋼琴旁,瘋狂地彈奏起來,聲音震耳欲聾,已不適合對話,我們離開。)
場景四:走回音樂的路上
(在音樂廳的走廊兜兜繞繞,下樓梯到了接待大廳,外頭天氣陰沉,光線透過落地窗,微弱透明但清晰。)
談到台灣與國外樂團的經營,簡文彬認為,最大的差異點在:傳統。
歐洲的樂團或歌劇團,以時間鋪築出深厚的歷史,如維也納愛樂,兩百多年的傳統,演奏進行時,什麼情況要跟隨哪種樂器,非常清楚,音準要對黑管還是單簧管,樂句的速度要跟長笛還是哪一部,不能犯規。又如傑利畢達克帶領的慕尼黑愛樂,把樂團切分為高音、中音、低音三部分,要求弦樂靠攏中提琴,銅管要選擇法國號,木管以單簧管為準,不管是音準、發音還是音色都是。在歐洲,指揮帶領樂團,要先了解聲部的孰輕孰重,速度的調配,依循既有的規則。
到目前,NSO還沒建立如歐洲樂團那般的傳統,這是缺點,也是優點,因為還有形塑的空間,舉之前來台的德國萊茵歌劇院上演《玫瑰騎士》為例,這齣歌劇早在一九八○年製作完成,累積二十多年的經驗,相當完熟,發揮的空間並不大。但NSO從沒這樣的經驗,從頭累積,慢慢協調規則、培養團員之間的默契,建立專業共識,可以嘗試、可以創造……
如同《冬之夢》,柴科夫斯基自承他的第一號交響曲,雖有瑕疵,但卻包含了美好青年時期的夢與情懷。
(一步一步上樓,我們回到辦公室。)
剛過四十的簡文彬,突然想起小時候的志願,是當清道夫,他認為這工作非常重要,街道掃乾淨,世界才會乾淨。
說到此,簡文彬笑了,朋友一直認為他有潔癖,但他只承認,那不是潔癖,而是喜歡有秩序在其中。
(環顧辦公室四周,擺設井然有序,各安其位。)
回到音樂,簡文彬要在其中,尋找秩序。
鄭順聰/嘉義民雄人,中山大學中文系,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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